李晃在旁见状,忙上前一步,低声道:“父……老爷,这位便是孩儿上次提起的贾珝贾公子,因一方砚台结识的。”
“哦?”中年男人闻言,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重新打量贾珝,心中暗想:“原来他就是荣国府贾代善的孙子?这臭小子模样倒有七八分像他祖父年轻时候,只是这口齿伶俐、不卑不亢的劲儿,却不像那老古板。”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是你朋友,便都坐吧,雨大,不必拘礼。”
贾珝听得招呼,也不十分推辞,道了声“谢座”,便坦然在中年男人对面的石凳上坐了。黄樊与张梭见他如此,也略定心神,随之坐下。
“你们也坐。”中年男人又对李晃及他身后两位青年说道。三人齐声应“是”,方才在那中年男人身后依次坐下,身姿挺拔,默然无声。
贾珝见此阵仗,心中疑云更甚。这哪里像是商贾之家父子出游?规矩严谨,尊卑分明,倒比那勋贵之家的礼数还要周全几分。
那中年男人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目光扫过贾珝三人,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家中规矩严,让小友们见笑了。”
贾珝忙道:“不敢。”心下却愈发觉得这李家神秘莫测。黄樊与张梭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也觉出不同寻常,但既是避雨偶遇,也不便多问。
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亭外雨声渐沥,打在亭瓦和山石草木上,汇成一片嘈杂却又令人心静的声响。几人在这亭中坐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那雨势非但未见减小,反而愈发绵密起来,天色也愈发阴沉。
贾珝望着亭外连绵的雨幕,想起去岁听闻的灾情,不由轻叹一声:“这冬雨虽冷,终究下不长久,无甚大碍。只盼来年夏汛,莫要再如今年这般,酿成大灾,苦了黎民百姓。”
黄樊闻言点头,接口道:“珝兄说的是。听闻今年夏汛,青、徐、扬三洲之地皆遭了水患,百姓流离失所者众。尤以张兄家乡青洲,灾情最为惨重。”
张梭面色一黯,点头道:“确是如此。今岁青州沧澜江决堤,淹毁良田屋舍无数。幸而学生家中早有准备,双亲并未受困,如今也已接来京中奉养,总算略尽人子之心,了却一桩心愿。”
他们三人这边闲谈,声音虽不高,但在寂静的亭中也听得分明。
“哦?”坐在中年男人身后,那被李晃称为“二哥”的青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审视,“听三位之言,似乎对朝廷……颇有微词?”
张梭闻言,神色一正,忙摇头道:“这位兄台言重了。天降灾异,岂能妄怪圣人?学生等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他话语一顿,似有犹豫。
那一直静听的中年男人此时抬起眼,看向张梭,声音沉稳:“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张梭得了鼓励,深吸一口气,道:“只是学生以为,若是各地水利畅通,防汛得宜,纵有天灾,其害亦不至于如此猖獗,百姓或可少受些流离之苦。”
“哼!”那“二哥”闻得此言,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手指几乎要点到张梭鼻尖,斥道:“尔等不过区区监生,安敢在此妄议朝政,指责朝廷失策?真是穷酸书生,不知天高地厚!”
黄樊与贾珝见他对张梭如此无礼,俱是心头火起,同时站起身来,面露不忿之色。
“坐下!”中年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电,射向那青年,“我平日便是这般教导你,可随意指点他人,口出恶言的?”
那“二哥”被父亲目光一扫,气势顿消,脸上掠过一丝惶恐,连忙躬身告罪,悻悻然坐了回去,只是眼神仍不善地瞟着张梭。
中年男人不再看他,转而向张梭问道:“听你方才之言,是觉得朝廷在水利之事上,并未尽力,做得不好?”
张梭此时心绪已平复许多,闻言却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回先生话,非是做得不好。在学生看来,许多地方,是……近乎没做。”
此言一出,莫说那“二哥”和李晃等人面露惊诧,便是那一直神色沉稳的中年男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极意外的神色。他原以为这书生最多抱怨几句地方官吏执行不力,却未想到竟是这般彻底的否定。
“没做?”中年男人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叩击石桌桌面,发出笃笃轻响,目光锐利地盯住张梭,“此话怎讲?你且细细说来。”
张梭既已开了口,便不再退缩,他整了整衣冠,清朗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既蒙先生垂询,学生便斗胆,以去岁青州汛灾为例,陈说学生浅见。”
他略一沉吟,似在整理思绪,随即开口道:“学生家乡青州,地势低洼,水系纵横,尤以沧澜江为命脉,亦为心腹之患。前朝隆庆年间,曾倾国力,于沧澜江上游修筑‘定波堰’以调节水势,又于中下游开凿‘分洪渠’三道,取名‘安澜’、‘广济’、‘永利’,设计精妙,意在旱可蓄水,涝可分洪,保一方平安。彼时工程浩大,耗资巨万,确为泽被后世的德政。”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沉痛:“然据学生去岁返乡亲眼所见,那‘定波堰’自隆庆年后,虽偶有修补,却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大举修缮。坝体石料风化松动,关键处的水闸机关锈蚀严重,启闭维艰,蓄洪能力恐不及当初十之五六。至于那三条分洪渠,更是情状堪忧。‘安澜渠’下游段,几乎被泥沙完全淤塞,水道窄浅,已成死水;‘广济渠’途经之地,被当地豪绅孙家强占大半,填土筑坝,引水圈了数十亩荷塘鱼池,美其名曰‘孙氏别业’,官渠竟成私产!唯有‘永利渠’尚算畅通,然独木难支大局。”
亭内众人皆静默无声,唯有张梭清越的声音继续讲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忧愤与赤诚:“去岁夏汛,沧澜江水势虽猛,然据地方志记载,远未达到前朝隆庆十八年那场特大洪峰之量。然而,正因上游‘定波堰’年久失修,不敢全力蓄水,恐有溃坝之险,只得提前大量泄洪。洪水汹涌而下,中下游‘安澜’、‘广济’二渠或淤或堵,分洪之效寥寥,致使洪水漫溢,决堤而出,方酿成淹没三县、灾民数十万的惨剧!”
他目光灼灼,看向那中年男人:“先生试想,若水利设施完备,调度得宜,纵有天灾,何至于此?”
中年男子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击,沉吟片刻,方问道:依你之见,朝廷为何不修水利?是户部吝啬银钱,还是工部怠惰因循?
这是一个极险的问话,直指朝廷中枢衙门的过失。
张梭深吸一口气,索性直言:学生不敢妄议中枢。但据学生浅见,原因或许有三。其一,水利工程耗资巨大,动辄需银数十万乃至百万两,且非一朝一夕可成。朝廷近年用兵边陲,又兼各地时有灾荒,国库想必也不宽裕。修缮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然其效非立竿见影,或......或不为急于求成之上所重。
他顿了顿,这才续道:其二,地方官吏或存怠惰之心。修缮水利,工程繁杂,劳心劳力,且易触动地方豪强利益——如前所述,侵占渠道者,岂肯轻易放手?若无强干之上官督促,严厉执行,地方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求任内平安,不求长远之利。”
说到此处,张梭声音微颤:最可恨的是其三……有些人,根本不愿见水利修成!
此言何意?中年男子目光如电。
汛灾一起,朝廷必拨赈灾银粮。这其中层层克扣,上下其手,某些人正好中饱私囊。张梭咬牙道,若是平日将水利修得牢固,无灾可赈,岂不是断了这些人的财路?
放肆!那二哥再也按捺不住,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贾珝此时起身拱手:先生明鉴。张兄言辞或许激烈,却是一片赤诚。学生等在国子监读书,所求不过达则兼济天下。张兄亲见乡梓遭难,悲愤之情,溢于言表。若眼见弊政而三缄其口,岂不辜负了圣贤教诲?
他这番话既维护了同窗,又表明了士子心迹,说得不卑不亢。中年男子深深看了贾珝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
你既看出弊病,可有良策?中年男子转向张梭。
张梭显然对此早有思考,当即答道:学生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员彻查各地水利实情,绘制图册,做到心中有数。继而根据轻重缓急,分年修缮。国库若是不足,或可仿前朝旧例,许地方士绅捐资赎罪,或以工代赈,招募流民施工。
至于贪墨之弊,他看了眼贾珝,得到鼓励的目光,续道,当由工部与都察院共派专员,严查款项用途。更要赋予这些专员直达天听之权,遇有贪渎,无论官职高低,严惩不贷!
贾珝适时补充:学生以为,水利之利不仅在防汛,更在防旱。修缮水库沟渠,雨季蓄水,旱季放水,方可保农业丰收。此事功在千秋,纵有万难,也当徐徐图之。
中年男子听罢,沉吟良久。亭外雨声渐稀,天色微明。他忽对李晃道:取纸笔来。
李晃忙从行囊中取出文房四宝,在石桌上铺开。中年男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数行小字,又取出一方小印盖上,递给张梭:你持此笺往工部衙门,寻个姓刘的主事,将今日所言尽数相告。
张梭接过一看,但见笺上字迹苍劲,虽不识印文,却觉非同小可,连忙躬身道谢。
这时雨已停歇,天边现出一道彩虹。中年男子起身整衣,对三人道:今日一席话,颇有意思。望尔等牢记初心,他日若得机缘,当以黎民为念。说罢,便带着三个儿子转身离去。
待他们去得远了,黄樊才长舒一口气:这李家到底是何来历?这等气势,绝不是普通商贾人家。
贾珝望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笑着说道:黄兄当真没想到?
黄樊一愣,随即看向贾珝,语气颤抖。
“你是说?”
贾珝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看向张梭。
“张兄今日直言,贾珝佩服。”
张梭也是缓过神来。
“贾兄,我当真上达天听了?”
张梭还是不太确定。
贾珝现在已经有底,于是对着张梭说道只管照着刚才先生说的做便是。
张梭听了也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