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家户户开始有了过年的动静。午后，柒柒正在堂屋和赵秀兰一起剪窗花，红纸屑落了一膝盖。柳玉芬在厨房和面，准备晚上祭灶用的糖瓜。顾浩蹲在院子里，用根树枝在刚扫净的雪地上胡乱画着，时不时抬头朝巷口张望。
忽然，他丢了树枝，一骨碌爬起来，边往屋里跑边喊：“柒柒姐！奶奶！好像是我爹回来了！”
柒柒手里的剪刀顿了一下，窗花上细细的鲤鱼尾巴剪歪了小小一角。她放下剪刀和红纸，站起身，没急着往外跑，只是走到堂屋门口。赵秀兰也摘下老花镜，笑眯眯地跟着出来。
巷子那头，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身影正大步走来，肩上挎着行李卷，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半个月不见，顾衍的脸被北地的风吹得更黑了些，嘴唇也有些干裂，但眼睛很亮，远远就锁定了自家院门口那几个人影。
顾浩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抱住顾衍的腿：“爹！”
顾衍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目光越过儿子，落在门口的柒柒身上。柒柒穿着那件半旧的蓝棉袄，系着围裙，手还沾着点红纸的颜色，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他。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此刻看着她站在家门前的模样，顾衍心里那块悬空的地方，才稳稳地落了地。
他走到门口，先叫了声“娘”，赵秀兰连声应着，上下打量他：“回来了就好，快进屋，外头冷。”
顾衍这才看向柒柒，嘴角弯起一个很深的弧度：“我回来了。”
柒柒点了点头，接过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触手冰凉：“进屋吧，炉子上坐着水。”
屋里比外面暖得多，带着饭菜和柴火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味。柳玉芬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笑：“回来了？正好，糖瓜快成了。”又缩回去忙活。
顾衍把行李卷放在墙边，脱了军大衣。柒柒给他倒了碗热水，他接过来，没急着喝，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窗台上擦得锃亮，窗花已经贴了几张，炕上的被子叠得方正，顾浩的作业本整齐地码在桌角，一切都和他走时一样，又似乎更添了几分过年前的精心。这就是家，不管离开多久，回来看到的都是这份妥帖的温暖。
“路上还顺当？”柒柒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没剪完的窗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红纸。
“顺当。训练任务结束得早，就跟着换防的车一起回来了。”顾衍喝了口水，温水润过干涩的喉咙，“家里都好吗？”
“都好。”柒柒说，声音很轻，“浩儿期末考了双优，娘前几天有点咳嗽，喝了姜汤好了，柳婶学着腌了肉，在屋檐下挂着呢。”
她平平常常地说着这些琐碎，顾衍就安安静静地听。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有这些细水长流的日常，却比任何报告都让他安心。
顾浩挤到顾衍身边，献宝似的拿出他那朵已经有些发皱的纸红花：“爹，你看，我得的！老师表扬我了！”
顾衍仔细看了看，郑重地说：“嗯，浩儿真棒。”他又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压得有些变形的点心，还有两个小小的、涂着红漆的木陀螺。“路过镇上买的，点心大家尝尝，陀螺给浩儿玩。”
顾浩欢呼一声，拿起陀螺就研究起来。赵秀兰拿起一块点心，掰开看了看：“是五仁的，香。柒柒，你也尝尝。”
柒柒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点心确实不算精致，甚至有点干硬，但那股熟悉的、属于年节的甜腻味道在舌尖化开，混着屋里暖暖的空气，让人心里也跟着甜软起来。她看向顾衍，他正低头听顾浩叽叽喳喳说学校的事，侧脸被炉火映得柔和。
晚饭自然是丰盛的。柳玉芬拿出了看家本事，炒了好几个菜，祭灶的糖瓜也端了上来，粘牙的甜。饭桌上比往常更热闹些，顾浩不停地说，顾衍偶尔问几句，赵秀兰和柳玉芬忙着夹菜添饭。柒柒话不多，只是听着，看着，嘴角始终噙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夜深了，顾浩终于玩累睡下。柳玉芬收拾完厨房也回了自己屋。堂屋里只剩下顾衍和柒柒，炉火噼啪，映着墙上新贴的窗花影子晃晃悠悠。
顾衍从怀里掏出那个柒柒做的护腰，已经有些脏污，但完好无损。“这个，很顶用。”他说，手指摩挲着深蓝色的布料，“那边训练场风像刀子，贴着它，腰没再疼过。”
柒柒接过来，捏了捏，棉花还蓬松，只是浸了汗气。她没问那个小红布包，顾衍也没提。有些东西，彼此心照就好。
“累了，早点歇着吧。”柒柒说。
回到自己屋里，顾衍解开行李卷，里面除了换洗衣物，还有一套崭新的、厚厚的棉质衬衣衬裤。“发的，我这个号穿着大，给你改改，冬天穿。”他把衣服递给柒柒。
柒柒接过来，料子厚实柔软。她没说什么，把衣服仔细叠好，放在炕柜里。转过身，顾衍已经打好了地铺——炕烧得热，他习惯睡地上。
两人各自躺下。黑暗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半个月的分别，似乎并没有带来生疏，反而让这种并肩而眠的寻常，变得更加珍贵和踏实。
过了好一会儿，顾衍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低沉平稳：“家里……辛苦你了。”
柒柒望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轻轻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才低声说：“不辛苦。家里……都挺好。”
窗外，不知谁家夜归的人踩着积雪走过，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更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小年夜的余韵。屋里，炉火的暖气透过门缝漫进来，地铺上的人呼吸渐沉。柒柒翻了个身，面朝着顾衍地铺的方向，在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里，闭上了眼睛。
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