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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悬在洛阳城头,白花花一片,像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按在屋瓦、街道和每一个行人的脊背上。空气凝固了,沉甸甸地裹着人,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燥气。蝉声撕扯着耳膜,一声紧似一声,带着种绝望的聒噪,更添了几分令人昏沉的烦闷。

狄仁杰搁下笔,指尖在冰凉的镇尺上轻轻摩挲,驱散一丝笔杆残留的微温。桌案上,几份关于漕渠淤塞的奏报摊开着,墨迹未干。他端起案几旁的凉茶,还未送到唇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撞破了公廨内凝滞的寂静,门被猛地推开。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阳光被他挡去大半,只在他轮廓上镶了道刺眼的光边,投下的阴影却沉沉地压进屋里。“出事了!工部侍郎张昌龄,张大人…死在了府邸书斋之内!”

狄仁杰眉头倏然一紧,手中茶盏稳稳放下,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一声。

“死因?”

“初步验看,像是…暴毙。但…”李元芳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时辰不对,大人。报案的管家说,发现时约莫午时二刻。可就在刚才,半个时辰前,也就是午时刚过不久,城中‘清源居’的掌柜陈贵,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见张侍郎进了他茶馆二楼最东头的雅间!”

“午时?”狄仁杰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张昌龄家中报称午时二刻身亡,而午时却有人目击其在茶馆?”这悖论如同冰针,瞬间刺透了酷暑的燥热,带来一丝诡异的寒意。

“正是如此!陈贵赌咒发誓,看得真切。那张侍郎还点了常喝的蒙顶甘露,就在雅间里坐了约莫一刻钟。”李元芳语速飞快,“卑职已命人看住张府和清源居,也派人去寻那奉茶的伙计了。”

“备马。”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迟疑,人已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李元芳紧随其后。

张府已是一片混乱。仆役们瑟缩在廊下或角落,面色惨白,交头接耳声如同蚊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压过了盛夏的闷热。管家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姓王,此刻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一见狄仁杰便扑通跪倒,涕泪横流:“狄…狄大人!您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老爷…老爷他…晌午还好好的,说要看会儿书,不让打扰…谁曾想…呜呜呜……”

“何时发现的?”狄仁杰步履不停,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斋方向走去。王管家连滚带爬地跟上。

“是…是送新茶进去的丫头小翠,午时二刻左右,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就…就看见老爷趴在地上…没…没气了!”王管家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小人进去看过,老爷身子都凉了…硬了…呜呜…”

书斋的门敞开着,一股书卷混合着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气息扑面而来。张昌龄穿着家常的素色直裰,俯卧在书案前的地面上,脸侧向一边,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一丝惊愕。他的姿势很别扭,像是正要从椅子上起身,却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直直向前栽倒。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协助下,极其小心地将尸体翻了过来。尸体的僵硬程度,让狄仁杰的动作微微一滞。时值盛夏,天气酷热,人死后尸僵应加速形成。按管家所言,死亡已近一个时辰(午时二刻至此时近未时),尸僵理应相当显着。然而此刻,张昌龄四肢关节的僵硬感却异常轻微,手臂甚至还能被动地弯曲一个不小的弧度。

“元芳,搭把手。”狄仁杰低声道。两人合力,将尸身轻轻放平。

狄仁杰的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尸体。面色青灰,口唇微绀,颈项处未见明显扼痕或利器伤口。他俯身,凑近死者口鼻,仔细分辨着那股奇特的气息——极淡,几乎被墨香掩盖,但确实存在,一丝清冷,如同深秋寒潭边上凝结的霜气。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绢帕,轻轻按压尸体胸腹各处,又仔细查看了死者指甲缝和发际线。

“大人?”李元芳看着狄仁杰专注的神情,低声询问。

“非毒杀,非窒息,亦非寻常刃伤。”狄仁杰直起身,目光投向尸体倒卧的位置前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摆放井然有序,一卷摊开的书册,一个青玉笔洗,一方雕花端砚。唯有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一方沉重的黄铜虎头镇纸,本该压在那摊开的书卷之上,此刻却孤零零地搁在书案靠近中央的位置。镇纸下压着的,是一张边缘裁切得异常整齐的空白宣纸,纸上无字。镇纸的虎头,正对着书案后方主人座椅的方向。

狄仁杰走到书案后,在主人座椅上坐下,目光平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虎头镇纸的位置恰好挡住了书案前方一小片区域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尖在镇纸原来应该放置的位置——那摊开的书册上方——轻轻拂过,又在它现在的位置上停留。两者之间,不多不少,正好三寸的距离。

他凝神思索片刻,又起身在书斋内缓步踱了一圈。窗棂紧闭,插销完好,无强行闯入的痕迹。地面铺着厚实的织花绒毯,除了尸体倒伏处略显凌乱,其他地方干净得有些过分,几乎找不到任何清晰的足迹。

“王管家,”狄仁杰转向门口几乎瘫软的老管家,“张大人平素在书斋中,这方镇纸习惯置于何处?可是压在书卷之上?”

王管家努力回想,声音依旧发颤:“回…回大人,老爷看书时,镇纸确是压在书卷上的。若不用时…多是放在那方端砚旁边,或…或随意搁在案头。今日这般放在中间白纸上…小的…小的从未见过。”

狄仁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移动了三寸的镇纸上,又转向书案上那张异常平整、边缘毫无毛刺的空白宣纸。这纸,与案头其他常用宣纸的质地似乎也略有不同,更为厚实光滑。他伸出手指,在镇纸当前压着的那块空白宣纸区域,极其轻微地按了按,指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同寻常的凉意和硬实感,仿佛纸下垫着什么。

“大人,清源居的陈掌柜带到府门外了,还有那个哑女…也一并寻着了。”一名衙役在书斋门口禀报。

“哑女?”狄仁杰眉峰微挑。

“是,大人。”李元芳接口解释,“据陈贵说,今日午时张侍郎进雅间时,他店里的哑巴小厨娘阿月,正好端着新蒸的糕点从楼梯口经过,也瞧见了。”

“好,书房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入。元芳,随我去前厅。”狄仁杰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方镇纸和它压着的宣纸,转身大步离去。

张府前厅,气氛凝重。清源居的掌柜陈贵是个面团似的中年人,此刻额上汗珠密布,不住地用袖子擦拭。他旁边站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露出指节上洗不掉的油污。她便是哑女阿月,脸色苍白,眼神怯怯地躲闪着厅内众人的目光。

“陈贵,”狄仁杰在主位坐下,目光沉静,“你确信午时刚过,在清源居二楼雅间所见之人,便是张昌龄侍郎?”

“千真万确啊,大人!”陈贵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几乎要指天发誓,“小人开店十几年,眼力还是有的!张侍郎是店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最喜欢二楼东头临街那间‘松风’,点一壶蒙顶甘露,独自品茗看书。今日午时,小人就在柜台后头,亲眼看见张侍郎穿着他那件宝蓝色的常服,从门口进来,径直上楼进了‘松风’雅间!小人当时还想,张大人今日气色瞧着倒好…”

“宝蓝色常服?”狄仁杰捕捉到细节,“你确定是宝蓝色?在家中发现的张大人,穿的可是素色直裰。”

陈贵一愣,随即用力点头:“错不了!那料子,阳光下还隐隐有暗纹呢!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可与他交谈?”

“没…没有。张大人性子清冷,独自品茗时最不喜人打扰。小人只是照例让伙计送了茶进去。”

“哪个伙计?”

“是小店新来的跑堂,叫柱子。小人已让人去找他了,还没回话。”陈贵擦了把汗,“大人,小人句句属实!那雅间的窗户临街开着,小人还看见张大人侧影坐在窗边呢!大约过了一刻钟,小人便见张大人起身,下楼离开了。小人当时忙着招呼另一桌熟客,没顾上打招呼…”

“一刻钟?你确定他离开了?”

“这…小人没亲眼看到他走出店门,”陈贵有些迟疑,“但雅间空了,伙计进去收拾,茶盏只用了一个,茶也喝了大半。柱子说张大人是自行离开的。”

狄仁杰沉吟片刻,目光转向一直瑟缩在陈贵身后的哑女阿月。她感受到目光,身体明显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阿月,”狄仁杰的声音放得极其和缓,“你今日午时,在楼梯口,也见到那位穿着宝蓝色衣服的客人了吗?”

阿月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惶,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微弱的“嗬嗬”声。

“别怕。”狄仁杰温言道,“你只需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任何细节都可以。”

阿月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双手比划着,动作混乱而焦急,显然无法表达清楚。她焦急地看向陈贵,又看看狄仁杰,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元芳灵机一动,从厅角的火盆旁捡起一小块烧黑的木炭,递到阿月面前,指着光洁的青砖地面:“阿月,画!把你看到的画出来!”

阿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过炭块,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在地砖上用力涂抹起来。炭条划过青砖,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厅内众人屏息凝神。

几笔粗犷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男子的侧影轮廓,穿着宽大的袍服。接着,阿月的炭条着重落在了男子的腰间。她用力地、反复地涂抹,画出一个狭长的、约莫一尺多长的物件轮廓,斜斜地悬挂在腰带旁。她似乎觉得还不够清晰,又在那个长条物件的末端,画了几个小小的、向下的三角形突起。

然后,她的炭条猛地指向长条物件的中段,在那里狠狠地点了又点,留下一个浓黑的、刺眼的印记,仿佛那不是墨炭,而是凝结的血块。

画完,阿月像是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抬头望着狄仁杰,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求助。

狄仁杰俯身,仔细端详着地上的炭画。那长条物件末端的小三角形突起,像极了某种尖锐的钩刺。而腰间那个浓重的黑点…他直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厅中每一个人的腰间。众人下意识地或缩手,或侧身。

“工部属员,可有在列?”狄仁杰沉声问。

李元芳立刻道:“已派人去传唤工部今日当值的几位大人,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通报。三位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工部官员被衙役引了进来,为首一人年约四十许,面皮白净,颌下微须,正是工部员外郎赵怀真。他身后跟着两位主事。三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向狄仁杰行礼。

“狄大人,下官等闻听张侍郎噩耗,不胜惊骇!特来…”赵怀真语带悲戚,躬身说道。

狄仁杰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铁尺,精准地落在了赵怀真的腰间。他腰间束着玉带,玉带左侧,悬挂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囊套。囊套口部,一截打磨得极其光滑、泛着冷硬青光的精铁尺柄露了出来。那尺柄末端,赫然镶嵌着三个小小的、尖锐如鹰爪般的铜钩!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顺着狄仁杰的目光,聚焦在赵怀真腰间那截铁尺上,再看向地上哑女阿月所画的炭笔图案——那末端的小三角钩刺,位置、形状,竟如此吻合!

赵怀真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如同面具般僵硬,随即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愕和慌乱。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用袍袖遮掩一下腰间,动作却显得无比生硬。

“赵大人,”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腰间所悬,可是工部专用的‘量天尺’?”

赵怀真喉结滚动了一下,强作镇定:“回…回大人,正是。工部营造、核算,常需随身携带此尺,以备丈量、校准。此乃工部惯例。”他努力稳住声音,试图解释。

“惯例?”狄仁杰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烦请赵员外郎将此尺取出,容本阁一观。”

赵怀真的脸色由白转青,手指在袖中微微痉挛。他抬眼飞快地扫过狄仁杰、李元芳,以及地上那幅刺眼的炭画,还有周围衙役如刀锋般的目光。空气仿佛被压缩到了极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缓缓伸手,探入那深棕色的皮囊,动作迟缓得如同灌了铅。

“锵——”

一声轻微的金铁摩擦声。一把尺许长、两指宽的精铁尺被缓缓抽出皮囊。尺身通体青黑,打磨得光滑如镜,在厅堂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依然反射出森冷的幽光。最为刺目的是尺身一侧,沿着边缘,赫然开着一道细长、深邃的凹槽!那凹槽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此刻虽已被仔细擦拭过,但在狄仁杰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下,槽底深处似乎仍残留着极其细微、难以彻底抹除的暗褐色痕迹。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带血槽的铁尺上,再看向哑女阿月炭画中腰间那个浓重的黑点——位置、形状所指,不言而喻!

“好一把量天尺!”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死寂的前厅,“量天量地,如今竟量出了人命!这血槽,作何解释?张昌龄侍郎咽喉要害处的致命创口,窄而深,边缘锐利,凶器不正与此物相合?”

赵怀真握着铁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铁尺几乎要脱手坠地。他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下官…下官…此尺…这血槽…乃…乃为刮除灰线、清理墨迹之用…是…是工部营造的常法…”

“常法?”狄仁杰冷笑一声,步步紧逼,气势如山岳压顶,“那本阁倒要问问,今日午时,你身在何处?张侍郎府上报称其午时二刻死于书斋,而清源居掌柜与这哑女阿月,却亲眼所见张侍郎身着宝蓝常服,于午时初刻现身茶馆雅间!你赵大人,当时又在何处?可有人证?”

“我…我…”赵怀真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逼得连连后退,后背砰地撞在厅柱上,额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下官…下官午时确在衙署…处理公务…有…有卷宗为证…”他的辩解苍白无力,眼神闪烁,不敢与狄仁杰对视。

“衙署?”狄仁杰目光如炬,洞穿一切虚妄,“卷宗可伪造,时辰亦可错乱!此案最大之诡谲,便在这死亡时辰之上!张侍郎尸身僵硬异常轻微,与死亡时间全然不符!若非有人以秘法延缓其尸僵形成,制造其‘死后现身’之假象,焉能如此?”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摇摇欲坠的赵怀真,断然下令:“元芳!即刻持我令牌,调集人手,封锁工部衙署冰窖!仔细搜查!另派快马,追回那茶馆跑堂柱子!本阁要亲验工部冰窖!”

“卑职遵命!”李元芳声如洪钟,领命飞奔而去。

狄仁杰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赵怀真,最后落在地上阿月那幅惊心动魄的炭画上,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铁证如山,时辰之诡,冰寒可解。赵大人,这出‘借尸还魂’的戏码,该落幕了。”

工部冰窖位于衙署后园最深处,依着一处土坡挖掘而成。厚重的包铁木门一开,一股混杂着陈年土腥味、水汽和深入骨髓的凛冽寒气,如同冰河时代的猛兽,咆哮着扑面而来,瞬间吞噬了门外盛夏的滚滚热浪。几个举着火把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牙齿咯咯作响。

狄仁杰裹紧了身上的薄披风,当先步入这幽暗阴森的冰窟。火光摇曳,勉强照亮眼前。窖内空间不小,由粗大的木柱支撑着顶棚,地面和四周墙壁都用巨大的青石板砌成。窖中堆积着切割整齐、如同墓碑般的巨大冰块,大部分被厚厚的草帘和粗麻布覆盖着,只在角落一处,草帘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下方晶莹剔透、冒着森森白气的冰面。冰面附近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凌乱、半融的冰屑和水渍,与周围相对整洁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元芳指着那片狼藉:“大人,此处便是疑点所在。看守冰窖的老役说,昨日窖内冰块还码放整齐,今日午后他进来添草帘时,就发现这里被动过。草帘掀开,地上有融水和碎冰,像是有人匆忙取用过冰块,又没收拾干净。”

狄仁杰蹲下身,伸出戴着薄皮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地上沾了泥土的冰屑,凑近火光仔细看了看。冰屑融化得很快,在他指尖留下一小片冰凉的水渍。“取冰的工具呢?”

“回大人,”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役役哆哆嗦嗦地回道,“取冰的大冰镩和钩子都在那边墙上挂着呢…没…没人动过。钥匙一直在我身上,除了…除了各位大人有公务需要,凭条子才能取冰…”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在场几位工部官员:“今日午前至午时,可有哪位大人凭条取过冰?”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赵怀真站在人群靠后的阴影里,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惨白,他极力想维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狄仁杰不再追问,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冰窖深处堆积如山的冰块,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取一大块冰来,要干净、方正些的。再备一张与张侍郎书案上质地相仿的厚实宣纸,以及一方镇纸。元芳,你亲自去张府书斋,将那方虎头镇纸取来,小心些,勿要移动其下压着的白纸。”

命令被迅速执行。很快,一块近两尺见方、冒着寒气的巨大冰块被两个衙役吃力地抬了过来。一张厚实光滑的宣纸铺在冰块前的地面上。李元芳也小心翼翼地捧着从张府取来的虎头镇纸,连同其下压着的那张特殊的空白宣纸,回到了冰窖。

狄仁杰示意将镇纸连同它压着的那张纸,原封不动地放在铺好的新宣纸上。他拿起那张特殊的空白纸,迎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它的厚度和边缘裁切的整齐度。然后,他亲自将那张纸,平平整整地覆盖在冒着寒气的巨大冰块之上。

“诸位请看,”狄仁杰的声音在冰窖的寒冽中显得格外清晰,“此纸质地厚实坚韧,边缘裁切如刀,与张侍郎书案上遗留的那张纸别无二致。凶手,正是利用此等厚纸的隔热之效,再覆以沉重的镇纸施压,将冰块之寒,隔绝而缓慢地传导至其上放置之物。”

他拿起那方沉重的黄铜虎头镇纸,稳稳地压在了覆盖于冰块上的那张厚宣纸中央。冰块的森森寒气,瞬间被厚纸阻隔了大半,但镇纸那冰冷的金属底座,却开始贪婪地吸收着下方的寒意。

“张侍郎书案之上,镇纸移动了三寸。”狄仁杰的目光转向赵怀真,如同实质的冰锥,“为何移动?因为凶手在镇纸之下,在同样一张特制的厚宣纸下,预先放置了一块与此相仿的寒冰!张侍郎伏案之时,其胸腹要害部位,正对着那被厚纸和镇纸压着的冰块上方!”

冰窖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冰块融化的细微滴水声,嗒…嗒…嗒…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火把的光芒在众人惊骇的脸上跳跃。

狄仁杰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凶手,必是张侍郎极为熟稔、能自由出入其书斋而不引警觉之人。他趁张侍郎不备,或是以言语相激,诱其情绪激动(此点可由尸身表象及现场痕迹佐证),待其伏案喘息、心神动荡之际,突下杀手!以这工部特制、带血槽的量天尺,自背后或侧方,精准而狠辣地刺入咽喉要害!一击毙命!”

他猛地指向冰块上那方被寒气包裹、底座已凝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的镇纸:“杀人之后,凶手并未立刻离去!他将事先准备好的冰块置于厚纸之上,再以镇纸牢牢压住,置于张侍郎尸身胸腹位置之下!酷暑炎夏,书斋密闭,这冰块在厚纸和镇纸的覆盖下,缓慢释放着刺骨寒气,如同一个无形的冰棺,强行压制着张侍郎尸身温度的流失,更极大地延缓了尸僵的形成!”

“嘶——”冰窖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包括那些衙役,都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冰窖的温度更甚。

“此等手法,非深谙营造、精通材料物性,且能轻易获取工部特制坚冰与纸张者,不能为也!”狄仁杰的目光如同两道寒冰铸就的利剑,穿透摇曳的火光,牢牢钉在面无人色的赵怀真身上,“赵怀真!你处心积虑,以寒冰冻结死亡之痕,为自己伪造那‘午时现身’的不在场证明!你换上张侍郎的宝蓝常服,乔装易容,趁午时初刻人潮涌动之际,潜入清源居雅间,刻意临窗而坐,留下‘活人’身影!你算准时间,匆匆返回张府书斋,取走冰块,销毁痕迹,再从容离去,留下一个‘暴毙于午时二刻’的假象!你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天网恢恢!你移动镇纸留下的三寸破绽,你腰间这夺命的铁尺,还有这哑女阿月眼中所见的真形!便是你无可抵赖的铁证!”

“噗通!”

赵怀真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头,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滑的石板地上。他浑身筛糠般抖着,脸色灰败如土,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气声。

就在这时,李元芳快步上前,将一件折叠整齐的宝蓝色锦缎衣袍双手呈上:“大人!在赵怀真衙署值房内搜出!藏于其坐榻暗格之中!” 那衣袍的料子,在火光下隐隐流动着暗纹,正是陈贵所描述的宝蓝色!

几乎同时,另一名衙役带着一个满脸惊惶的年轻伙计冲进冰窖:“大人!清源居跑堂柱子带到!”

柱子一眼看到跪在地上抖如落叶的赵怀真,又瞥见李元芳手中的宝蓝衣袍,立刻指着赵怀真,失声叫道:“是他!就是他!午时进‘松风’雅间的客人!就是他!虽然…虽然脸瞧着是张大人,可那身形动作…还有他递碎银子给我时,手背上…有道新划的小口子!我记得清楚!”

“赵怀真!”狄仁杰厉喝,声震冰窟,“人证物证俱在!这冰、这尺、这衣袍、这时辰的诡计、还有你杀人时沾染的戾气!你还有何话说?!”

“嗬…嗬…”赵怀真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底崩溃的疯狂和怨毒,他死死盯着狄仁杰,又像是透过狄仁杰看着某个虚空中的影子,喉咙里挤出破碎而凄厉的嘶吼,“张昌龄!他…他该死!他仗着侍郎之位,处处压我一头!我呕心沥血督造的河工图样,被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夺了头功!晋升之路,尽被他堵死!他…他才是窃据高位的蠹虫!我…我这是替朝廷除害!”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柄带血槽的工部量天尺,尺锋在火光下闪着最后的、绝望的寒芒,作势欲扑!

“放肆!”李元芳怒目圆睁,如猛虎下山,身形一晃已挡在狄仁杰身前,腰间佩刀闪电般出鞘半截,寒光凛冽。

然而赵怀真那疯狂的势头只持续了一瞬。尺锋未及扬起,他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被刚才那番嘶吼彻底抽空。铁尺“当啷”一声脱手坠地,在冰冷的石板上弹跳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拿下!”狄仁杰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瘫软的赵怀真死死按住,粗大的绳索迅速缠绕上身。他不再挣扎,只是被拖过冰冷地面时,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冰面上那方凝结着白霜的镇纸,仿佛那是他野心的墓碑。

冰窖里的寒气似乎更重了,渗进骨髓。狄仁杰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正在融化的冰,镇纸下的厚纸边缘已被冰水悄然洇湿。他解下披风,轻轻覆在了被衙役搀扶着、仍在微微发抖的哑女阿月肩上。女孩抬起苍白的脸,眼中惊魂未定,但那份深藏的恐惧,似乎随着凶手的伏法,稍稍化开了一些。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清理此地。张侍郎一案,具结详文,上报朝廷。”

“是,大人。”李元芳肃然领命,目光扫过被拖走的赵怀真,又落在地上那柄带血槽的铁尺上,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为了一阶官位,竟至于此…这工部的铁尺,本是丈量河山经纬,却成了他丈量黄泉路的凶器。”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负手走出冰窖,重新踏入洛阳城午后依旧灼人的阳光里。刺目的光线让他微微眯起了眼。身后的冰寒与眼前的酷暑,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抬头,望向工部衙署那飞檐斗拱、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宏伟建筑,缓缓道:

“人心之壑,深过九渊。功名利禄,不过是投石问路,激起的往往是深藏其下的贪嗔浊浪。今日是赵怀真,明日又当如何?这煌煌宫阙之下,此等冰寒蚀骨之事,几时能休?” 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很快被喧嚣的市声吞没,只余下深邃眼眸中,一抹洞悉世情后挥之不去的凝重与苍凉。

李元芳默然立于狄仁杰身后半步,手按刀柄,望向远处宫阙层叠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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