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四月的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整座上阳宫映照得流光溢彩。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正是帝国最为盛大的庆典之一。千姿百态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在精心布置的宫苑内怒放，层层叠叠的花瓣饱吸了光，浓烈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甜腻的馥郁香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自水榭歌台处袅袅飘来，混着贵族仕女们环佩叮当的脆响和刻意压低的谈笑声，织成一片繁华雍容的背景。
女帝武则天端坐于御苑中央高台的主位之上，一身明黄常服，在满园姹紫嫣红中，反而显出不容逼视的威严。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簇拥的皇亲国戚、文武重臣。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人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沉醉，一派盛世升平的图景。
“宣——苏鸾儿献舞！”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穿透了丝竹，清晰地回荡在御苑上空。
所有的声音，像被一把无形的快刀骤然斩断。丝竹停了，低语歇了，连风似乎也凝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期待、好奇，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嫉妒，齐刷刷地投向那通往中央白玉圆台的锦毯通道。
她来了。
没有繁复的钗环，只以一朵饱满莹润的白玉牡丹斜簪乌云般的发髻。一袭轻若无物的鲛绡舞衣，是春日最澄澈的天空那种淡青色，随着她袅娜的步履，裙裾如烟似雾般拂过光洁的地面。阳光慷慨地亲吻着她裸露的颈项、手臂和纤细的脚踝，肌肤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玉，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晕。她的美，并非咄咄逼人的艳丽，而是一种清极、艳极的和谐，像月下初绽的昙花，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疏离感，偏又动人心魄。她便是洛阳城色艺双绝的第一美人，苏鸾儿。
她走上圆台中央，微微垂首，向高台上的女帝盈盈一拜。那姿态流畅优美，宛如一支风中摇曳的莲茎。乐声再起，是古曲《春莺啭》，清越悠扬的笛音引领着旋律。
苏鸾儿动了。手臂轻舒，腰肢款摆，足尖点地，旋开。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踩在乐点之上，却又轻盈得像羽毛飘落。淡青的鲛绡在她周身飞扬流转，时而如云霞舒卷，时而如碧波荡漾。她的旋转越来越快，裙裾飞旋成一朵巨大的、盛开的青莲。阳光透过薄纱，勾勒出她玲珑的侧影和纤细的脚踝。乐声渐入高潮，琵琶铮铮，鼓点急促，她的旋转也达到了极致，整个人仿佛要挣脱地心的束缚，化作一缕青烟飞入云端。
就在那旋转的巅峰，乐声陡然拔高至一个极其尖锐的音符——
时间凝固了。
苏鸾儿保持着最后一个旋转的姿势，右臂高举向天，左臂舒展向后，纤足点地，下颌微扬，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的人群，投向渺远的虚空。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沉醉与微茫的状态。
但那绝不是活人的姿态。所有的柔韧、所有的生气，都在那尖锐乐声落下的瞬间，被彻底抽离了。肌肤失去了温润的光泽，呈现出一种冷硬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飞扬的鲛绡裙裾也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她不再是一个翩翩起舞的绝代佳人，而变成了一座……完美的、惊心动魄的石雕。一座凝固了生命最后华彩的、冰冷的大理石像。
“啪嗒！”不知哪位大臣手中的玉杯失手跌落，摔在白玉地砖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死寂的御苑。
“啊——！”尖叫声率先从女眷席中迸发出来，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妖…妖术！是妖术！”有人失声大喊，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
“石化！她被石化了！”恐慌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方才还一派和乐的景象荡然无存，席间一片哗然，杯盘狼藉，人群推搡着向后涌去，只想离那诡异的石像远一点，再远一点。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连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也面露骇然，握着长戟的手微微颤抖。
高台之上，女帝武则天霍然站起！方才那份掌控一切的雍容气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怒与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威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线条瞬间绷紧，凤目之中寒光凛冽，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圆台上那尊凝固的“美人石像”，也扫过下方惊惶失措的群臣。御苑内鼎沸的人声，在这无声的威压下，竟硬生生地矮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
“狄卿！”女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穿透了整个空间，“查！给朕彻查！三日之内，朕要一个交代！”
紫袍玉带的身影越众而出。狄仁杰须发已见霜色，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吸纳一切喧嚣与混乱。他稳步上前，在距离那诡异石像尚有三步之遥处停下，深深一揖：“臣，狄仁杰，领旨。”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圆台四周惊魂未定的内侍、乐工，以及那些脸色煞白的禁卫军士兵，沉声道：“封锁现场！此台三丈之内，任何人不得擅入！今日在场所有侍奉人等，乐师、宫女、内侍，逐一登记，原地候审！李将军——”
“末将在！”李元芳一身千牛卫将军服色，早已按刀侍立在侧，神情凝重。
“速带可靠人手，封锁所有通往此台的路径，盘查可疑人等。此台上下，”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地投向脚下光洁的白玉台面，“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台板之下，不可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遵命！”李元芳抱拳领命，立刻带着一队精干卫士行动起来，如臂使指，迅速将现场控制起来。
狄仁杰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尊石像。他缓步上前，绕着这凝固的惊世之美，极其缓慢地踱步。阳光依旧灿烂，照耀在冰冷的石质肌肤上，反射出坚硬而诡异的光。他屏住呼吸，凑近了细看。石像的细节惊人地“真实”，连眼睑上细密的睫毛、唇角微微牵起的弧度、甚至颈项处细微的皮肤纹理，都清晰可见，只是这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化作了冰冷的、永恒的石头。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从石像的发髻、额角、眉眼、鼻梁、嘴唇……一寸寸向下移动。当他的视线掠过石像那微微侧向一边、线条优美的左耳时，脚步猛地顿住。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那灰白石色融为一体的……金色！它细碎地黏附在耳廓后方最隐蔽的转折处，若非狄仁杰站的角度极其刁钻，若非阳光恰好以一个微妙的斜角照射其上，折射出那一点极其细微的、属于金属的冷硬反光，绝难发现！
狄仁杰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漏了一拍。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方极其干净的白绢帕，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用帕子的一角，极其小心地、近乎是点触地沾向那点金痕。细微的摩擦感传来，帕角上，留下了几粒比尘埃还要细小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粉末。
他迅速收起绢帕，目光变得更加幽深。这绝非巧合，更非什么妖术残留。这金粉，是人为！它出现在这个极其隐秘的位置，绝非偶然沾染。它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笑，指向了这“神迹”背后，那双操纵一切的、凡俗的手。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带着一身尘土，从舞台边缘一个极不起眼、被厚重织锦帷幕巧妙遮挡的暗口钻了出来，脸上混合着震惊与发现重要线索的兴奋。他手中托着一个沉重的、沾满泥土的物件，快步走到狄仁杰面前，压低了声音：“台板之下，有夹层！在支撑主柱的夯土基座里，挖出了这个！”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元芳手上。那物件约莫人头大小，形状并不规则，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干结的泥土和苔藓，但依然能看出其本质——一块巨大、黝黑的天然磁石！磁石的一角，似乎还残留着人工凿刻的痕迹，像是为了嵌入某种结构而特意打磨过。一股微弱的、但绝不容忽视的吸力，隐隐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磁石……”狄仁杰低声沉吟，眼中精光暴闪。金粉……磁石……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难道那传说中的“点石成金”，竟是以如此诡秘的物理之力，逆而行之？
他立刻转向身后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医署首席医官：“陈太医！”
头发花白、神情凝重的陈太医立刻提着药箱上前：“下官在。”
“速验！”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指向石像，“不拘手段，我要知道这‘石像’之内，是否还有血肉之躯！若有，查其死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尤其注意，是否有毒物侵蚀之象！”
陈太医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非同寻常的指令。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特制的薄刃小刀和几个小巧的瓷瓶。在狄仁杰和李元芳警惕的目光下，他极其谨慎地靠近石像。先用银针，尝试刺探石像手腕内侧相对“柔软”的部位——针尖如同撞上真正的顽石，纹丝不动，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陈太医眉头紧锁，换了更锋利的薄刃小刀，用尽全力，极其小心地在石像手臂外侧一处不太显眼的位置刮擦。刀刃与石质表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嗞嗞”声，只刮下一点点同样灰白色的粉末。陈太医将粉末收集到一张白纸上，又从一个瓷瓶中倒出几滴无色透明的药水，滴在粉末上。
等待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太医的手上。那粉末在药水的浸润下，并无明显变化。
陈太医并未气馁，他转向石像的头部，仔细检查着石像凝固的七窍。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石像微张、似乎还带着一丝吟唱余韵的檀口上。他取出一根极细的银探针，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探入那冰冷的石口深处。银针一点点深入，陈太医全神贯注，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每一丝触感。
时间仿佛凝固。突然，陈太医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颤！他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是深沉的凝重。他极其缓慢地将银针抽出。只见探入最深的那一小段银亮的针尖，赫然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乌黑色！在阳光下，那抹诡异的乌黑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
“大人！”陈太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染黑的银针呈到狄仁杰眼前，“银针探喉，深入寸许遇阻，抽出即黑！此乃剧毒之兆！且……绝非瞬间致命之毒，观其侵染银针之态，其性阴寒，入体后需缓慢发作，逐步侵蚀腑脏经络……此毒名为‘寒潭砂’，无色无味，混于饮食之中极难察觉，中毒者初时只觉体寒倦怠，待其毒发攻心，外表却与常人无异，直至……骤然僵冷而亡！”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而亡者躯体僵冷如石，坚硬异常……虽非真石，其状……其状却与眼前……极为相似！”
剧毒！慢性剧毒“寒潭砂”！死亡在先，石化……是假象！是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金粉、磁石、慢性剧毒……三条线索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在狄仁杰脑海中疯狂地游弋、撕咬、缠绕！一个庞大、阴森、令人遍体生寒的布局，如同被浓雾遮蔽的狰狞巨兽，终于露出了它冰山一角的獠牙。那看似神迹的石化，不过是这滔天杀局最后、最华丽、也最恶毒的一层伪装！
金粉、磁石、慢性剧毒……这三条看似独立的线索，在狄仁杰脑海中如同被无形的线飞速串联。金粉遇强磁……史册所载，秦始皇收天下兵刃铸金人十二，以镇国运……金石相激，阴极阳极，水汽为媒，可生电蚀之变，令金粉附着之物快速硬化如石……这是古书角落里近乎荒诞的记载！一个大胆到疯狂的想法骤然成形：凶手并非要制造石化，而是要制造“石化”的假象！以磁石之力引动金粉，造成瞬间的、类似石化的硬化效果，掩盖真正的杀机——那早已潜伏在苏鸾儿体内的慢性剧毒“寒潭砂”！毒发在前，“石化”在后，双重掩护，只为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伪装成无法解释的神罚天谴！
那么，谁有动机？谁有能力布下如此精密的杀局？谁能精准掌握苏鸾儿行踪、控制舞台机关、并让她不知不觉服下慢性剧毒？谁……又最需要这样一场震撼人心的“神迹”？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利箭，缓缓扫过御苑中惊魂未定的人群。恐慌、茫然、敬畏……种种情绪写在脸上。最终，他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了高台之上，侍立在女帝身侧那道玄青色的身影上——国师玄微子。他须发皆白，手持拂尘，一副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模样，此刻正微微垂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为这突降的“灾厄”虔诚祝祷。然而，就在昨日朝会，正是这位国师，当众引述“天机”，称有“荧惑守心，妖星临宫，女子阴气过盛，冲犯紫微”的星象！他的目光看似悲悯，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狄仁杰心中激起了冰冷的涟漪。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带人，立刻秘密搜查国师玄微子在宫中的丹房及居所！尤其留意是否有‘寒潭砂’此毒，以及……记录星象或祭祀安排的秘册！动作要快，要隐秘！”
李元芳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遵命！”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迅速带着几名心腹千牛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混乱的现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影西斜，给御苑中的恐慌蒙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群臣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那尊凝固的石像和凝立其旁的狄仁杰，惊疑不定。
终于，李元芳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他快步走到狄仁杰身边，附耳低语，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大人！在国师丹房暗格中，搜出此物！”他借着身体的掩护，将一个极小的、墨玉雕成的方盒快速塞入狄仁杰手中。
狄仁杰不动声色地接过，指腹在冰冷的玉盒上一触即分。盒内，是薄薄几页泛黄的纸笺，上面用朱砂写满了古怪的符号和日期推算，赫然指向今日花会！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一种特殊的暗语，标注着“寒潭砂”三字！另一页，则详细记录了苏鸾儿日常起居、饮食偏好，甚至精确到她惯用的熏香和胭脂水粉的配方！在“舞衣”一项旁边，用极细的笔触批注着：“金粉已着，磁引已布，天时地利，只待人和。” 字迹虽极力模仿古拙，但那一勾一捺间细微的发力习惯，与玄微子平日呈递的祈福青词如出一辙！
铁证如山！
“陛下！”狄仁杰霍然转身，面向高台，声音清朗，瞬间压下了御苑中所有的嘈杂，“臣狄仁杰，已查明洛阳花会苏氏石化一案真相！”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女帝武则天端坐御座，凤目微睁，沉声道：“讲！”
狄仁杰稳步上前，立于石像之侧，面对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朗声道：“此非妖术，更非天谴！乃精心策划、毒辣至极的谋杀！以神迹之名，行杀戮之实！”
他举起手中那方沾有金粉的绢帕：“此乃在苏氏耳后发现之金粉！绝非脂粉装饰之物！”又指向李元芳挖出的那块黝黑磁石：“此乃暗藏舞台之下，前朝遗留之强磁石！”最后，他指向太医手中那根乌黑的银针：“太医以银针探喉，针黑如墨！苏氏所中，乃慢性奇毒‘寒潭砂’！此毒阴寒入骨，毒发之时，躯体僵冷坚硬如石，恰与眼前景象吻合！”
“然，此‘石化’之表象，并非毒药本身所致！”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凶手深谙人心，更精于利用古之异闻！昔年秦始皇收天下金铁铸十二金人，以镇山河！金石相激，水汽为引，可生奇异电蚀之力，令金粉附着之物表面瞬间硬化，坚如磐石！凶手便是借用了此理！”
他目光如炬，直射向脸色已然微变的玄微子：“凶手于苏氏舞衣之上，或其所佩饰物之中，暗藏极细微之金粉！又于舞台之下，暗置此巨大磁石，机关触发，强磁之力骤发！金粉受磁力牵引，吸附于苏氏肌肤之上，更在磁、金、水汽（舞者汗液）交互之下，瞬间生变，令其肌肤表面产生硬化如石之异象！此乃伪作‘石化神迹’之障眼法！其真正目的，在于掩盖苏氏体内早已发作、即将夺命的‘寒潭砂’之毒！”
“此双重杀局，一为夺命，一为惑众！利用的，正是我等凡夫俗子对无法理解之‘神迹’的天然敬畏与恐惧！”狄仁杰的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当众人皆被这‘石化’异象所慑，惊惶失措，顶礼膜拜或疑为妖孽之时，谁还会去深究一个‘石像’真正的死因？谁还会去细查那耳后微不足道的金痕？谁还会去挖掘舞台之下深埋的磁石？此计之毒，毒在诛心！毒在借‘神’之名，行鬼蜮之事！”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玄微子，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剑：“国师玄微子！你昨日于朝堂之上，大谈‘荧惑守心，妖星犯宫，女子阴气冲犯紫微’！所指为何？你丹房暗格之中，搜出的记载苏鸾儿起居饮食、标注‘寒潭砂’、详述‘金粉磁引’之秘册，又作何解释？！你借天象之说，行构陷之实，以‘神罚’之名，掩盖毒杀之罪！你还有何话说？！”
“妖言惑众！狄仁杰，你血口喷人！”玄微子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仙风道骨的淡然早已被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取代，他指着狄仁杰厉声尖叫，拂尘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你构陷忠良！亵渎神明！陛下！陛下明鉴啊！此皆狄仁杰为推脱查案不力，嫁祸于贫道！那所谓秘册，定是他使人伪造！磁石？焉知不是他狄仁杰自己埋下，贼喊捉贼！金粉？焉知不是他趁人不备沾污圣体！陛下！不可听信谗言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对着女帝连连叩首，额头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整个御苑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台之上，聚焦在震怒的国师和凛然的宰相之间。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一根针落下都能将其震断。
女帝武则天端坐于御座之上，明黄常服在斜阳余晖中流淌着近乎凝固的光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副玉石雕琢的面具，威严而冰冷。她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跪地哀嚎的玄微子，又落在挺身肃立、目光如剑的狄仁杰身上。那沉默，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满朝文武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女帝缓缓抬起了手，指向玄微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冰冷力量：“拿下。”
两个字，如同冰锥坠地。
侍立左右的金吾卫如狼似虎，瞬间扑上！玄微子眼中的惊惶瞬间化为彻底的绝望和疯狂，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不！陛下！您不能！我是……我是……” 但他的话被粗暴地扼断，双臂被铁钳般的大手反剪，像拖一条死狗般被从冰冷的地砖上拖拽起来。他头上的道冠歪斜掉落，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沾满了尘土和涕泪，方才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不堪的囚徒模样。他被迅速拖离了御苑，只留下地面上几道挣扎的痕迹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绝望气息。
御苑内，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群臣屏息垂首，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女帝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开，落在了圆台中央，那尊凝固的、依旧保持着绝世舞姿的“石像”上。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为它镀上了一层悲壮而诡异的轮廓。她看了很久，久到时间都仿佛停滞。然后，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足以让所有人骨髓发寒的语调，缓缓说道：
“此像……甚美。”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狄仁杰，也扫过匍匐在地的群臣。
“传旨，移入太液池蓬莱阁。令巧匠，覆以琉璃金玉，永镇于此。”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这并非对逝者的哀荣，而是一种冰冷的宣告——将这场血腥阴谋的“杰作”，连同它所承载的恐惧与警示，一同封存、展示、永恒地“镇”在那里。
“退下吧。”女帝最后说道，疲惫地挥了挥手。
群臣如蒙大赦，却又心有余悸，在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中，躬身行礼，如同退潮般无声而迅速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御苑。金吾卫开始清理现场，动作迅捷而肃穆。
狄仁杰站在原地，紫袍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立刻离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砖上。他看着内侍们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将那尊“琉璃金玉之像”覆盖、抬起，如同搬运一件稀世珍宝，缓缓向太液池的方向移去。
晚风掠过御苑，卷起几片凋零的牡丹花瓣，打着旋儿，轻轻拂过狄仁杰的袍角。风中，那浓郁的甜香似乎淡了，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冰冷而坚硬的气息，如同那凝固的舞姿，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