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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的洛阳宫城,被万千宫灯点染成一幅流动的金碧画卷。暖橘色的光芒自飞檐斗拱间流淌而下,晕染着朱红的宫墙与琉璃瓦,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桂花甜香与清冽的酒气,丝竹管弦之声缥缈缠绕,将皇家的富贵风流烘托到了极致。麟德殿内,更是灯烛煌煌,恍如白昼。

女皇武则天端坐于御座之上,嘴角噙着一丝雍容而莫测的笑意。殿下群臣依品阶而坐,华服美冠,觥筹交错间,低语与笑声如细浪般起伏。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期待,投向那殿宇深处垂下的重重锦绣帷幕之后——那里,是今夜真正的焦点,第一舞姬柳如烟即将献舞之处。

狄仁杰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位置上,一身紫色的官袍衬得他面容清癯而沉静。他手中捏着一只精巧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御酒轻晃,映着殿内辉煌的光影。他看似在聆听身侧同僚的闲谈,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如同静水下的暗流,不动声色地扫过满殿的华彩与喧嚣。他身旁的李元芳,则如标枪般挺立,年轻锐利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警觉地过滤着每一丝异样。

忽然,殿内所有喧嚣如同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

所有的灯火,在那一瞬间齐齐暗去大半。只余下大殿四角幽微的烛光,勉强勾勒出殿宇的轮廓,将中央巨大的空间彻底让渡给一片神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黑暗。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道屏住的呼吸。

一缕洞箫声,如同自九霄之外、月宫深处幽幽飘落,带着冰魄般的清冷,瞬间刺透了这片沉寂的黑暗。那声音空灵、孤绝,仿佛带着千年月光的寒意,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盘旋、萦绕。

就在箫声拔至一个凄清欲绝的高音时,几盏特制的、光束极为凝聚的莲花灯,猛地自大殿穹顶的黑暗高处点亮。清冷如月华的光束,如同几道凝固的银白瀑布,垂直地、精准地倾泻而下,骤然照亮了半空中一个纤细绝伦的身影!

柳如烟!

她身着一袭华美到令人窒息的霓裳羽衣。那并非凡俗的衣料,薄如蝉翼的云锦之上,以细如发丝的纯金丝线,缀满了数以万计、大小不一的孔雀翎羽与不知名的珍禽尾羽。每一片羽毛都经过了最精心的拣选和排布,在特制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变幻莫测的、流动的奇彩——时而是深海幽蓝,时而是熔金溢彩,时而又是孔雀尾翎上那种神秘莫测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翠绿。羽毛的边缘,更以极微小的珍珠、各色宝石碎粒点缀,随着她身体最细微的晃动,便折射出细碎如星辰般的光芒。这身羽衣,本身就是一件巧夺天工、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

她并非站在高台,而是悬于半空。数条近乎透明的、坚韧异常的冰蚕丝索,从穹顶的黑暗中垂落,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手臂和足踝之上。这些丝索细若游丝,在强光下几乎隐形,使她看起来如同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凭空悬浮于一片流动的奇光异彩之中。

箫声陡然拔高,变得激越而充满力量!柳如烟动了!

她的身体在丝索的牵引与自身绝伦的柔韧控制下,化作一道流光溢彩的旋风。一个惊心动魄的“飞燕回翔”,身体在空中猛然倒折,足尖绷直,恍如凤凰引颈长鸣,柔韧的腰肢弯折出不可思议的弧度,悬垂的羽衣下摆瞬间如巨大的雀屏般轰然展开,千万片翎羽折射的光芒如星河倒泻,璀璨得让人睁不开眼。紧接着,又是一个“九天揽月”,借着丝索之力,她轻盈地向上疾旋,双臂舒展,宽大的羽衣袖袂在气流中猎猎鼓荡,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直入琼楼玉宇。每一次伸展、每一次回旋、每一次俯冲,都精准地踩在箫声最激越的节点上,人与乐、光与影,完美地融为一体,演绎着非人间的仙姿。

整个麟德殿陷入一种近乎痴狂的寂静。所有人的灵魂仿佛都被那半空中舞动的神女攫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女皇的眼神也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身体微微前倾。狄仁杰的目光则牢牢锁住那光影变幻中的身影,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瞬——柳如烟的舞姿依旧完美无瑕,但他似乎捕捉到她眉宇间一丝极淡、极快掠过的异样?是力竭?还是别的什么?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无法深究。

乐曲攀上了最高潮!所有乐器齐声轰鸣,如同天雷炸响!

柳如烟的身体在丝索的牵引下,如同被无形的巨弓弹射,向着大殿穹顶的最高处疾速攀升!这是整个“霓裳羽衣舞”最震撼人心的一刻——“凤舞九天”!她的身体在空中绷成一道笔直而优美的惊鸿,双臂高扬,头颈后仰,那件缀满奇珍异羽的华服在急速上升的气流中彻底舒展开来,像一头真正的神鸟凤凰,燃烧着生命最后、最辉煌的火焰,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不可企及的苍穹之巅!

她攀升到了极限!整个身体在强光的聚焦下,悬停在最高点,如同凝固在时间琥珀中的绝美图腾。那瞬间的静止,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与无与伦比的美。

就在所有人等待着那震撼寰宇的俯冲而下时——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撕裂灵魂的脆响,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激昂的乐声,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是丝帛断裂的声音!

缠绕在柳如烟腰间、承托着她全身重量的那根至关重要的主丝索,毫无征兆地、齐整地从中断裂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那道悬浮于九天之上、燃烧着生命华彩的绝美身影,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依托。那凝固的凤凰图腾,骤然崩塌。柳如烟脸上因舞至巅峰而绽放的、那种混合着极致投入与神圣光芒的表情,瞬间被一片纯粹而巨大的惊恐所覆盖。她的瞳孔猛地放大,倒映着下方骤然逼近的、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那道承载着所有光与梦的身影,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掼下的琉璃美人,从令人眩晕的高处,直直地、沉重地坠落下来。她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霓裳羽衣,在急速下坠的气流中疯狂地鼓动、翻飞,千万片珍羽在灯光下折射出最后一片混乱而凄厉的光斑,如同凤凰泣血时洒落的泪珠。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狠狠砸在麟德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时间停滞了半息,随即,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死寂轰然炸裂!

“啊——!”不知是哪位女眷率先发出的、充满惊恐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麟德殿!尖叫声、惊呼声、杯盘坠地的碎裂声、桌椅翻倒的碰撞声、侍卫拔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声浪狂潮,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护驾!护驾!”禁卫统领嘶哑的吼声穿透混乱。

“如烟!我的如烟啊!”一个凄厉的女声(可能是羽衣坊的管事或亲近之人)哭喊着试图扑过去,被侍卫死死拦住。

场面瞬间失控,极致的繁华盛景骤然化为修罗地狱。方才还沉浸在仙乐神舞中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扭曲的恐惧和茫然。

狄仁杰几乎是随着那声坠地的闷响霍然起身!他面前的案几被他急促的动作带得一晃,白玉酒杯倾倒,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染污了紫色的官袍下摆,但他浑然未觉。那双总是沉稳深邃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数丈开外、金砖地上那个静止蜷缩的身影上。

“元芳!清场!护住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狄仁杰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李元芳耳中。

“是!大人!”李元芳反应如电,早已按在腰间佩刀上的手猛地一挥。数名训练有素、身着便服的狄府护卫如同黑色的影子,迅疾无声地从狄仁杰座位后方闪出,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在柳如烟的坠落点周围形成一道严密的环形人墙。他们个个眼神冷冽,手按刀柄,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硬生生将混乱惊恐、试图涌上前看个究竟的人群逼退数步。

“退后!全部退后!奉狄阁老令,保护现场!”李元芳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人墙之外,混乱依旧,惊魂未定的人群挤作一团,但人墙之内,却诡异地隔出了一小片相对“安静”的空间。这片空间的核心,就是那具无声无息、被璀璨羽衣半覆盖着的冰冷躯体。

狄仁杰已然大步上前,紫色的袍角带起一阵风。他面色沉凝如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迅速走到人墙之内,在李元芳警惕的护卫下,蹲下身来。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羽衣上熏染的奇异冷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柳如烟面朝下伏卧着,浓密的乌发散乱地铺陈在冰冷刺目的金砖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那件方才还闪耀着神迹般光芒的霓裳羽衣,此刻大半被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浸透,失去了所有光彩,沉重地贴伏在她已然失去生机的身体上,像一只被泥泞打湿了翅膀、再也无法起飞的凤凰。从她身下,暗红的血液正沿着金砖的缝隙,如同蜿蜒的毒蛇,缓慢而刺目地向外扩散。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没有放过任何一寸地方。他小心地、极其谨慎地用随身携带的银筷,轻轻拨开柳如烟紧贴在地面脸颊旁的一缕湿发。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发丝移开,露出了她耳后一小片未被血迹沾染的、苍白如雪的肌肤。

就在那片肌肤之上,紧贴着她玲珑耳垂的下方,一滴极其微小的水珠,在周遭无数灯烛的辉映下,折射出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清冷的微光。

狄仁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普通的汗珠或血滴!它的位置太特殊,紧贴耳后发根,并非汗液容易积聚之处。更关键的是,在这混乱、闷热、充满了人体气息的殿宇内,在尸体尚有余温之时,这滴“水珠”却呈现出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凝固般的状态?它没有像寻常水珠那样顺着肌肤的弧度滚落,也没有被体温蒸发或融入血迹,而是像一颗微型的冰晶,极其稳定地附着在那里,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寒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通体雪白、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盒。又拿出一根细如牛毛、顶端带着极小玉勺的银针。他用银针的玉勺尖,以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轻柔,小心翼翼地触及那滴奇异的“水珠”,将其完整地舀起,然后迅速而稳定地移入羊脂玉盒之中,紧紧合上盖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柳如烟扭曲的脖颈角度、身下大滩的鲜血,最后落在那件华美却致命的羽衣上,尤其是在背部肩胛骨附近的位置,那里的金丝和羽毛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异样?

“大人?”李元芳低声询问,目光也紧紧盯着那个被收起的玉盒。

“坠亡无疑。”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殿外吹来的秋风,“但绝非意外。那根冰蚕丝索,是被人为割断的。此物……”他掂了掂手中的羊脂玉盒,玉质温润,却仿佛透出内里冰珠的寒气,“恐怕就是凶器留下的痕迹。元芳,你亲自带人,立刻封锁羽衣坊!任何人不得进出!尤其是柳如烟的居所、排练之处,以及所有存放、制作、保管这件羽衣和丝索的地方!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走!”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点了几名精干的护卫,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迅速而无声地穿过依旧混乱的人群,朝着宫廷深处掌管歌舞服饰的羽衣坊方向疾驰而去。

狄仁杰站起身,目光如寒潭深水,缓缓扫过周围惊魂未定、窃窃私语的王公大臣们。他的视线,在掠过礼部侍郎裴岳那张看似写满惊愕与沉痛、无懈可击的端正面孔时,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裴岳袖口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细微的浅金色丝线反光,落入了狄仁杰的眼底,与他脑海中方才在柳如烟羽衣肩背部看到的异常痕迹,瞬间重叠。

一丝冰冷的锐芒,在狄仁杰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

***

羽衣坊深处,柳如烟专属的排演精舍。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她惯用的、清冽如雪后初晴般的冷香,与她生命最后时刻那浓重的血腥味形成了残酷的对比。精舍内陈设雅致,一尘不染,一面巨大的水磨铜镜占据了一整面墙壁,映照出狄仁杰和李元芳凝重肃穆的身影。各式舞服、乐器、妆奁摆放得井井有条,无声诉说着主人对技艺的苛刻追求。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地扫过铜镜边缘镶嵌的螺钿、悬挂在檀木架上的备用舞衣丝绦、紫檀木梳妆台上打开的胭脂水粉盒、角落里静静伫立着的一尊半人高的白瓷净瓶……每一处细节都未曾放过。李元芳则带着护卫,以近乎掘地三尺的严谨,检查着墙壁、地板、梁柱,寻找任何可能的暗格或夹层。

时间在无声而紧张的搜索中流逝。精舍内只剩下衣物翻动的窸窣声、手指叩击墙壁的笃笃声、以及护卫们压低呼吸的声音。狄仁杰的指尖拂过铜镜光滑冰凉的镜面,目光落在镜框底部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与灰尘痕迹略有不同的浅浅划痕上。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大人,没有发现异常。”李元芳检查完最后一处角落,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狄仁杰没有回应。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面巨大的铜镜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精舍内的冷香,那面巨大的铜镜,柳如烟坠亡时鬓边那滴奇异的“水珠”……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旋转,试图寻找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丝线。

“冰……”他低语出声,指尖无意识地在铜镜冰凉的边缘摩挲着。那滴“水珠”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如此奇寒之物,非自然可凝。若要长久保存,或精密制作……”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精舍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白瓷净瓶!那净瓶通体素白,釉色温润,造型典雅,乍看只是普通的摆设。但此刻在狄仁杰眼中,它却显得格外突兀——一个舞姬的精舍,需要如此巨大的储水容器吗?而且,它摆放的位置……恰恰在铜镜对面,却避开了任何可能被阳光直射的窗口。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检查那个净瓶!里里外外!看瓶底!”

李元芳精神一振,一个箭步上前。他先是小心地挪开净瓶,瓶身沉重,里面似乎并无多少水。他俯下身,仔细检查净瓶底部与地板接触的圈足。手指在光滑的瓷底边缘摸索着,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异于瓷釉的冰凉触感。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圈足底部……有机关!”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圈足内侧几个特定的点用力按压。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净瓶底部靠近圈足内侧的位置,竟然弹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暗格!

狄仁杰立刻上前。暗格之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地铺垫着一层厚厚的、洁白如雪的霜状物——是上等的硝石粉!硝石粉上,赫然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由整块晶莹剔透的水晶雕琢而成的模具!

模具不大,只有成人的拇指长短。其结构却极其精妙复杂。主体是一个比发丝略粗的圆柱形凹槽,两端收束成极其尖锐的针尖形状。在靠近一端针尖的位置,圆柱凹槽两侧,对称地延伸出两个极其细微、如同翅膀般的扁平凹槽,凹槽边缘薄如蝉翼。整个模具通体无瑕,内壁光滑如镜,在精舍内灯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用银筷将水晶模具夹起,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观察。模具内壁光滑得不可思议,凹槽的形状精准得令人心悸,那延伸出的“翅膀”凹槽,薄得似乎吹弹可破。

“冰针模具……”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洞穿迷雾的了然,“而且是特制的……带‘翼’的冰针。”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大人,您的意思是……凶手就是用这种东西,做出了能割断冰蚕丝索的冰针?这……这怎么可能?冰那么脆!”

“寻常冰针自然不行。”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水晶,看到了冰针成型的瞬间,“但若有此模具,以玄冰或极寒深井之水,在硝石粉制造的低温下急冻成型……其坚硬锋锐,足以洞穿金铁。更妙的是,”他的指尖虚点模具上那对微小的“翅膀”,“此‘翼’一旦随冰针刺入丝索或织物,冰针本身融化后,这极薄的水晶‘翼’便会脱落消失,几乎不留痕迹。若非那滴未及完全融化的冰水,恐怕……”

他的话音未落,一名先前被派去搜查羽衣坊库房及工匠区域的护卫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块被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事。

“禀阁老!在存放废弃杂物的库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竹筐最底层,发现了这个!”

狄仁杰接过,揭开油纸。里面是几块碎裂的、沾满灰尘的冰砖残块,早已融化得不成形状。但其中一块较大的残冰上,却异常清晰地嵌着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片极其微小的、浅金色的丝织物碎片!只有米粒大小,边缘极其整齐,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锐器瞬间切断。碎片的颜色、光泽、质地……狄仁杰只看了一眼,便无比确定——与柳如烟那件霓裳羽衣上所使用的、产自江南道最顶级织造坊的“金缕云锦”,完全一致!

“冰砖里发现的?”李元芳惊疑不定。

“是!”护卫肯定道,“发现时冰砖大半已化,此物嵌在冰中,故而得以残留。”

狄仁杰捏起那片小小的、浅金色的云锦碎片,放在掌心,与眼前水晶模具上那对锋利的“翅膀”凹槽比对着。尺寸、形状……完美契合!

“明白了……”狄仁杰眼中寒光大盛,所有线索瞬间贯通,“凶手以此模具,在极寒环境下,用特殊的水,制造出带翼的冰针。冰针极寒且锋利,刺入悬挂柳如烟的冰蚕丝索内部,或者……是预先刺入她羽衣肩背某处承受主拉力的关键连接点!冰针的‘翼’卡住织物或丝索内部纤维。在表演过程中,随着柳如烟剧烈的动作,丝索或羽衣连接处持续受力,冰针本身在体温和摩擦下缓慢融化,强度急剧下降,最终无法承受,‘翼’片被崩断,丝索或连接点随之断裂!冰针主体迅速融化无踪,只留下这一小片崩飞的、嵌入备用冰砖的‘翼’片!那鬓边的冰水,恐怕就是冰针融化时流下的最后一点残迹!”

他猛地转向李元芳,语气斩钉截铁:“立刻查!中秋宫宴前三日,有谁接触过羽衣坊用于降温储藏的冰窖?尤其是能接触到硝石和制作模具所需水晶原料的人!还有,柳如烟在献舞前,她的羽衣,由谁最后检查?谁有机会靠近她悬挂的丝索?”

“是!”李元芳领命欲走。

“等等!”狄仁杰叫住他,目光幽深,“重点查一查礼部的人。尤其是……主管此次宫宴乐舞调度、对霓裳羽衣舞流程了如指掌的礼部侍郎,裴岳裴大人!查他这三日的行踪,接触过的人,以及……”他的目光落在那片浅金色的云锦碎片上,“查他最近所穿的衣物,特别是袖口、前襟等可能接触尖锐物品的部位,是否有细微的、同色同质的丝绸纤维残留!”

裴岳的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元芳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他重重点头,带着护卫如旋风般再次冲出精舍。

狄仁杰独自留在弥漫着冷香的精舍内。他缓缓踱步到那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他深沉如渊的面容。他举起手中那枚在灯光下流转着致命寒光的水晶模具,看着镜中那冰冷锐利的倒影。

“冰为刃,霓裳为祭……”他低声自语,镜中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直刺那隐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致命寒锋,“裴侍郎,你袖中暗藏的,究竟是丝绸的柔光,还是……这刺骨的冰芒?”

***

礼部衙署深处,裴岳那间陈设清雅、弥漫着淡淡墨香与檀香气息的书房,此刻却笼罩在一股无形的重压之下。紫檀木的书案后,裴岳端坐着,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端正。他眉头微蹙,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困惑,迎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狄仁杰。李元芳则如铁塔般侍立在狄仁杰身后,目光锐利,不放过裴岳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阁老深夜驾临,不知有何指教?可是为柳大家不幸之事?”裴岳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官场惯有的圆融和不易察觉的戒备,“下官听闻噩耗,亦是痛心疾首。如此仙姿,竟遭此横祸,实乃我大唐乐舞之殇……”他叹息一声,神情真挚。

狄仁杰并未直接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青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裴岳全身,尤其是那双看似随意搭在书案边缘、袖口微垂的手。

“裴侍郎节哀。”狄仁杰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柳大家之死,疑点重重,本阁自当全力查明,以慰芳魂,亦安圣心。今日叨扰,是想请教裴侍郎几件小事。”

“阁老但问无妨,下官知无不言。”裴岳微微欠身。

“其一,”狄仁杰放下茶盏,目光如锥,“宫宴前三日,裴侍郎是否去过羽衣坊?所为何事?”

裴岳面色不变,从容应道:“确曾去过两次。一次是奉旨督查乐舞筹备进度,确保万无一失。另一次,是因西域进献了几匹极品的‘月华锦’,其光润皎洁,世所罕见。下官想着或可为柳大家的霓裳羽衣增色,便亲自送去羽衣坊,供她们参详选用。”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羽衣坊掌事宫女可作证,入库记录亦当可查。”

“哦?月华锦?”狄仁杰似乎来了兴趣,微微前倾身体,“裴侍郎对霓裳羽衣的用料,倒是颇为上心。”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裴岳谦逊道,“再者,柳大家技艺冠绝天下,能为其舞增一分光彩,亦是下官荣幸。”

“嗯。”狄仁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刀,“其二,本阁听闻,羽衣坊用于保存贵重丝帛、防止虫蛀霉变的冰窖,其钥匙除坊内掌事保管外,礼部亦存有一把备用,以备不时之需。不知此备用钥匙,平日由何人掌管?”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且关键!裴岳搭在书案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脸上的沉痛表情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但眼神深处飞快掠过的一丝慌乱,并未逃过狄仁杰和李元芳的眼睛。

“冰窖备用钥匙?”裴岳的语速似乎比方才慢了一丝,“此等琐碎之物……按制,应是由礼部库司的吏员保管。具体何人,下官需查问方知。”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并未正面确认钥匙是否在他本人掌控或经手过。

“库司吏员?”狄仁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目光却更加锐利,如同实质般刺向裴岳的袖口,“裴侍郎可能贵人事忙,记不清了。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锁定裴岳右手袖口靠近手腕内侧的一处地方。

裴岳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袍袖深处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在狄仁杰眼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本阁倒是记得清楚,”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压力,“就在宫宴前一日午后,有宫人曾见裴侍郎步履匆匆,独自一人,手持一件用锦缎包裹的物事,进入了礼部存放杂物的西偏院。而西偏院一角,恰好毗邻羽衣坊冰窖的外墙!”

裴岳的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变了!一丝苍白迅速取代了之前的“沉痛”,他放在案下的左手猛地攥紧了官袍的下摆。但他强行稳住心神,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阁老……此言何意?下官去西偏院,不过是去查阅一些陈年的礼器图册,以备宫宴布置参考。至于锦缎包裹……许是宫人眼花,看错了也未可知。”

“眼花?”狄仁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他不再绕弯子,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特制的、内衬雪白丝绒的木盒,轻轻打开。

盒内,一枚在书房灯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的水晶模具,静静地躺在丝绒之上。那奇特的带翼针形结构,散发着无声的杀机。

“裴侍郎,可识得此物?”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

裴岳的目光触及那水晶模具的瞬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搭在书案上的右手猛地抬起,似乎想遮挡什么,又像是要拂去那可怕的证物。

就在他右手抬起、袖口因动作而向上翻起的刹那!

李元芳的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捕捉到了!在裴岳右手腕内侧、绯色官袍袖口边缘的锦缎接缝处,赫然纠缠着几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丝状物!那丝状物颜色浅金,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却独特的珠光!

“大人!”李元芳低喝一声,如同出击的猎豹,动作快如闪电!在裴岳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已一步跨前,右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裴岳抬起的右手腕!左手已从怀中取出一块特制的、吸附力极强的黑色丝绒布片,毫不犹豫地、迅疾无比地在裴岳袖口那可疑的部位用力一按一粘!

裴岳惊怒交加,试图挣扎:“大胆!李元芳!你竟敢……”

李元芳充耳不闻,动作一气呵成。他松开裴岳的手腕,将那块吸附了可疑丝状物的黑色丝绒布片,连同狄仁杰木盒中的水晶模具,一起恭敬地呈到狄仁杰面前的书案上。

狄仁杰看都没看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微微发抖的裴岳。他拿起一个镶嵌着水晶镜片的精巧放大镜,先将镜片对准黑色丝绒布片上粘取到的几缕浅金色丝状物。

在放大镜的聚焦下,那丝状物的形态纤毫毕现:极其纤细,表面光滑,带有独特的、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纹理,折射着柔和的浅金色光泽。这正是江南道顶级“金缕云锦”最核心的丝线特征!

接着,狄仁杰又将放大镜缓缓移向木盒中那枚水晶模具。镜片聚焦在模具上那对薄如蝉翼的“翅膀”凹槽边缘。在极其精密的放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那如同刀锋般锐利的凹槽边缘棱角处,极其细微地残留着几点……几乎看不见的、浅金色的印痕!那是极其微量的、同种质地的丝绸纤维被高速切断、摩擦后留下的残留!

最后,狄仁杰从袖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玉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片在羽衣坊冰砖中发现的、米粒大小的浅金色云锦碎片。放大镜将它的边缘照得清清楚楚——断裂面异常整齐,带着高速锐器切割特有的光滑斜切面,其形态、颜色、质地,与裴岳袖口残留的丝状物、模具凹槽边缘的印痕,完全吻合!三者如同三块来自同一幅拼图的碎片,在放大镜下,形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裴岳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狄仁杰放下放大镜,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蕴藏着万载寒冰,直直刺入裴岳剧烈闪烁、已无法掩饰惊惶的眼睛深处。

“裴侍郎,”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裴岳的心上,“你袖中残留的云锦丝缕,与柳如烟羽衣所用‘金缕云锦’同源。你袖口沾染的纤维印痕,与这杀人冰针模具凹槽边缘的残留痕迹相符。而这片,”他指向玉盒中那片碎片,“从羽衣坊冰砖中寻获的云锦断片,其切割痕迹,正是此模具‘翼片’所致。三者相合,丝丝入扣。”

他拿起那枚在灯光下流转着致命幽光的水晶模具,将其尖锐的针尖,遥遥指向裴岳骤然失血的面孔。

“这枚以寒冰为刃、以精工为毒的凶器模具,从羽衣坊柳如烟精舍的隐秘暗格中被本阁搜出。而你,裴侍郎,宫宴前一日鬼祟潜入毗邻冰窖的西偏院,袖口沾染凶器模具独有的痕迹与被害者羽衣的纤维……你,还有何话说?”

狄仁杰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山岳将倾,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一字一句,敲骨吸髓:

“这枚寒冰之刃,刺穿的恐怕不只是柳如烟的霓裳羽衣与性命。它真正要刺穿的……莫非是那尘封了二十载,关于你恩师柳文渊满门获罪流放、最终惨死岭南烟瘴之地的滔天旧怨?!”

“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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