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句道音落下,那青衣伶人的身影,在盈盈一拜中,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光点。这些光点没有消散,而是如同受到了某种牵引,纷纷扬扬地汇入那道贯通天地的【薪火】光柱之中。
光柱,仿佛得到了最后的圆满,发出一声悠远而庄严的嗡鸣,然后缓缓收敛,重新化为一团温暖的金红色火焰,没入陆尘的体内。
【众生悲苦剧场】,彻底落幕了。
喀嚓……喀嚓……
仿佛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那片深紫色的天幕寸寸崩解,显露出【薪火之地】外围荒野那熟悉的、铅灰色的天空。腐朽的舞台、破败的布景,都在法则的退潮中变回了它们本来的模样——坚硬的冻土、稀疏的枯草,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死寂的山峦。
那具由【九城盟约】送来的、名为【万念俱灰匣】的巨大青铜囚笼,在失去了其核心【泣血伶人】之后,表面的符文闪烁了几下,便再也无法维持自身的存在。在一阵细微的、仿佛沙粒摩擦的声音中,它从边角开始,一寸寸地风化、消解,最终化为一捧细腻的、毫无灵性的黑色飞灰,被荒野上的冷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啊……”
“我……我还活着?”
“刚才……那是什么……”
一声声如梦初醒的呻吟,从瘫倒在地的弟子们口中发出。
他们茫然地坐起身,环顾四周。眼神从最初的空洞和被悲伤浸透的死寂,逐渐恢复了焦距。他们看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的同伴,关于那场“戏剧”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
有人想起了自己被诡异吞噬的亲人,有人想起了饥荒中易子而食的惨剧,有人想起了被最信任的伙伴背叛的瞬间……那些是他们内心最深、最不愿触碰的伤疤,却被强行挖出,反复品尝。
那份绝望,依旧让他们心有余悸,浑身发冷。
但紧接着,另一段记忆浮现了。
他们记起,在最黑暗、最无助的泥潭中,有一道声音响起。那道声音没有强硬地命令他们振作,也没有空洞地许诺光明。
那道声音,承认了他们的痛苦,理解了他们的悲伤。然后,用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在荒野中求存的、微小而真实的温暖,用那些逝去同伴的、壮烈而无悔的牺牲,为他们重新点亮了前路。
他没有试图驱散黑暗,他只是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薪火】为名,重新点燃了一盏名为“希望”的灯。
“道主……”
赵毅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废墟中央、身形略显踉跄的挺拔身影。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畏、狂热,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信仰的虔诚。
他记起来了。
所有人都记起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到了陆尘的身上。
如果说,之前的陆尘,在他们心中是强大的领导者,是智慧的传道者。那么这一刻,陆尘的形象,已经悄然升华。
他,是真正背负着所有人痛苦与希望,砥砺前行的【薪火】执掌者。
“你……”萧月快步走到陆尘身边,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她那双总是闪烁着冰蓝色逻辑光芒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纯粹的、无法用任何数据分析的震撼,“你把它的‘诡则’,变成了你的‘道场’。”
柳扶风也扶住了他的另一边,她的感知更为细腻,更能体会到刚才那场【渡魂】仪式对心神的巨大消耗。她看着陆尘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说道:“你的消耗太大了。”
“我没事。”陆尘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荒野中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神魂深处传来的疲惫感。
危机,似乎已经解除了。
但陆尘的心,却丝毫没有放松。他看着【泣血伶人】最终消散的地方,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反而涌起了一股更加沉重的寒意。
【审判长】那句带着笑意的低语,如同魔咒般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真是……一出完美的悲剧啊。”
这背后所代表的真相,太过恐怖。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在【泣血伶人】彻底消散的地方,那捧黑色的飞灰之上,静静地悬浮着一点微光。
那是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的、晶莹剔透的结晶体,形状像一滴凝固的泪珠。
它散发着一种极其纯粹,却又无比悲伤的气息。仿佛上一个纪元所有的眼泪,都浓缩在了这小小的碎片之中。
陆尘伸出手,那枚【记忆碎片】便轻飘飘地落入他的掌心。
神识刚刚触碰,一股浩瀚如烟海的、无比清晰却又极度恐怖的真实景象,便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幅动态的、立体的、来自【天柱倾塌】瞬间的末日画卷!
他看到了,大陆板块如同被巨力撕碎的薄饼,无数城池在顷刻间沉入地火岩浆。
他看到了,天空裂开的缝隙中,涌出的不仅仅是诡异,更有一种仿佛能吞噬法则本身的、纯粹的【虚无】。
他看到了,无数上古道纪的大能,驾驭着毁天灭地的法宝冲向天穹,却在接触到那【虚无】的瞬间,连人带法宝,被无声无息地“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比伶人那段主观的、充满情感的记忆,要宏大、真实、绝望一万倍!
这枚碎片,是【泣血伶人】被渡化后,其【诡则】核心所承载的、最本源的【世界之殇】的烙印!
它蕴含着关于【天柱倾塌】的……真相!
这绝对是无价之宝!
然而,不等陆尘仔细探查这枚【记忆碎片】中蕴含的惊天秘密,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视线,让他猛地抬起了头。
只见不远处的荒野上,一道笼罩在灰色斗篷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里,如同一个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幽灵。
是【幽影会】的人。
那名信使,或者说,换了一名新的信使,依旧是那副冷漠、高效的姿态。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看到陆尘望来,他抬起手,一枚黑色的玉简从他的袖中飞出,以一种平稳得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轨迹,悬停在了陆尘面前。
“紧急情报。”
信使的声音沙哑而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九城盟约的最高战争法令,已被启动。”
萧月的心猛地一沉。作为曾经的审判庭高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最高战争法令”这七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只有在面临足以颠覆整个盟约体系的、最高级别的威胁时,才会动用的终极战争动员令。
她一把接过玉简,神识迅速探入。
下一秒,她的脸色,变得比陆尘还要苍白。
“……无耻!”
一向冷静自持的萧月,第一次失态地低吼出声,握着玉简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怎么了?”柳扶风急忙问道。
萧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用一种艰涩无比的语气,将玉简中的情报复述了出来。
“天枢城,审判庭总部……刚刚向所有巨城发布了联合公报。”
“公报称,我等【薪火之地】,以传播异端古法为名,秘密收容并研究Ω级概念性诡异【泣血伶人】。因能力不逮,导致诡异失控,形成了波及范围巨大的【概念污染区】,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公报还称,审判庭是在收到警报后,‘不惜代价’地送来了上古封印装置【万念俱灰匣】,才‘协助’我们控制住了局面……”
听到这里,连一向沉稳的赵毅都忍不住怒骂出声:“颠倒黑白!这群混蛋!”
萧月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因此,审判庭裁定,【薪火之地】的行为,已经对整个【残道纪元】的现有秩序构成了最高级别的威胁。审判长……亲自签发了【最高战争法令】。”
“一支由【天枢城】、【风雪堡】、【铁壁城】三座巨城联合组成的【净化舰队】,已经在集结。目标……”
萧月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彻底抹除【薪火之地】及其所有相关人员,净化这片被‘异端’和‘失控诡异’双重污染的土地。”
死寂。
彻骨的死寂。
所有刚刚从劫后余生中缓过神来的弟子,脸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得干干净净。
如果说,之前的【净化部队】只是一场局部冲突,那么,三座巨城的【净化舰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灭世天灾。
那是【九城盟约】统治这个时代的最强暴力机器,是足以将一座巨城从地图上抹去的、真正的战争力量。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阳谋……”陆尘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都狠狠一揪。
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
这才是审判长真正的杀招。
送来【泣血伶人】这个“礼物”,从来就不是为了通过一场战斗来消灭他们。
无论陆尘是胜是负,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
只要【泣血伶人】在【薪火之地】失控,哪怕只有一瞬间,审判长就拿到了最完美的、无可辩驳的借口。
他将陆尘【渡魂】救世的慈悲之举,轻而易举地扭曲成了【玩火自焚】的弥天大罪。
他将一场阴险的、见不得光的【阳谋】,转化成了一场站在道德制高点、符合盟约所有法理的、堂堂正正的【王道征伐】。
他甚至不需要再耍任何阴谋诡计。
他只需要调动整个盟约最强大的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光明正大地,将【薪火之地】碾为齑粉。
而整个世界,所有的巨城,所有的民众,在看到这份公报后,非但不会同情,反而会拍手称快,庆幸审判庭又一次“拯救”了世界,铲除了一颗巨大的毒瘤。
这盘棋,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
陆尘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因为过度消耗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赢了伶人,赢了悲剧,却在更大的棋盘上,被将死了。
荒野上的风,变得更冷了。
那名【幽影会】的信使,在传递完情报后,身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一群人,面对着一个……无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