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陆尘从简易担架上抱起。他的身体轻得像一捆枯草,却又重得像一座山。每一步,都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将陆尘平放在魏长卿指定的那片黑色沙地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的珍宝。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了几步,手中的短刃反握,刀尖斜斜地指向地面,整个人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雌豹,警惕地注视着魏长卿的一举一动。
魏长卿对她的敌意视若无睹,只是饶有兴致地走到陆尘身边,蹲下身,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真是不可思议。”他伸出一根手指,似乎想触碰陆尘眉心那点微弱的金光,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uc察的忌惮,“伤成这样,道基几乎崩碎,这道心之火居然还没熄灭。上古道统……果然有几分门道。”
他站起身,不再废话,对萧月道:“看好了,仪式开始了。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那份玩世不恭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深渊般的邪异与混乱。浓郁的黑色诡则之力,如活物般从他体内涌出,在他身后盘旋、扭曲,发出无声的嘶吼。
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陆尘,仿佛也感应到了这股极致的恶意。他紧闭的双眼下,眼球微微颤动,眉心那点金光,也开始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
“醒来。”魏长卿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你的道,需要一个基座。”
这句话,仿佛是一道命令,直接烙印在了陆尘的灵魂深处。
只见陆尘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艰难地抬了起来,手指颤抖着,在身前的沙地上,开始勾画。他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只是凭着本能,凭着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符箓逻辑,画下一个又一个基础的符文。
萧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得出来,陆尘此刻完全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在行动。每一个动作,都在榨干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随着最后一个符文落下,一个由简单线条构成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八卦图形,出现在沙地上。然而,当这个图形完成的瞬间,一股纯粹、厚重、仿佛承载着天地至理的气息,从图形中缓缓升起。
【乾坤道基符阵】。
这是《通天箓》中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阵法之一。它本身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御能力,唯一的作用,就是构建一个绝对稳定、能承载万物的“道之基石”。
看到符阵成型,魏长... ...卿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与赞叹。他不再犹豫,走到阵法的另一端,与陆尘遥遥相对。
“那么……轮到我了。”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张开。那在他身后翻滚的黑色诡则之力,开始向他掌心汇聚。一滴……两滴……最终,一团拳头大小、如同流动的黑色水银般的液体,悬浮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那不是普通的诡力。那是他修炼至今,从无数诡异和绝望中提炼出的最本源、最核心的力量——【诡则本源】。
它出现的瞬间,周围的光线都被扭曲了,空气中充满了混乱的、令人作呕的低语。连萧月都感到一阵心悸,仿佛只要多看一眼,自己的灵魂都会被吸进去。
魏长卿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显然,剥离本源对他来说,同样是巨大的消耗和风险。
他看着那团本源,又看了看陆尘,脸上露出一抹疯狂的笑容。
“来吧,让我们看看,是你的道能净化我的诡,还是我的诡,能污染你的道!”
他猛地将手中的【诡则本源】,向前一推!
那团黑色的液体,化作一道流光,没有丝毫停滞,精准地射入了【乾坤道基符阵】的核心。
轰——!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没有任何物理层面的爆炸。
但在萧月的感知中,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源自概念层面的剧烈冲突,在那个小小的符阵中爆发了。
纯粹的金色道韵与污秽的黑色诡则,就像水与火,生与死,在接触的瞬间,没有相互湮灭,而是在阵法的强行约束下,开始进行一种匪夷所思的……嵌合。
躺在地上的陆尘和站着的魏长卿,身体同时剧烈地一震。两人的双眼,都失去了焦距,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了出去。
……
意识的海洋,一片混沌。
当陆尘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平原上。天空是破碎的,大地是龟裂的,远处,一根连接天地的巨柱,正在缓缓倾塌。
【天柱倾塌】之景。
无数形态各异、不可名状的诡异,如同潮水般从倾塌的巨柱后涌出,淹没了一切。城市、山川、河流……所有上古道纪的辉煌,都在这【万诡之潮】中,化为泡影。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守护的一切的结局。”
魏长卿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不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而是化身为一尊由纯粹混乱与绝望构成的巨大魔影,俯瞰着陆尘。
“你的道,你的德行,你的守护……在真正的天灾面前,毫无意义。”魔影的声音,如同亿万人的哀嚎,在陆尘的意识中回响,“你救不了任何人,就像你救不了【熔火之心】那些用血肉为你铺路的凡人一样。”
随着他的话语,老方和那些幸存者们惨死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地切割着陆死的心神。
“放弃吧。”魔影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你的坚持,不过是一场自我感动的悲剧。接受混乱,拥抱虚无,这才是【残道纪元】唯一的真理。”
这里,就是他们的精神战场,【道心战场】。
魏长卿试图用最宏大的绝望,和最切身的痛苦,来污染、动摇陆尘的道心。只要陆尘的信念出现一丝裂痕,他的【诡则本源】就能趁虚而入,彻底将这具纯粹的道体,化为自己的傀儡。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圣人崩溃的景象,陆尘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愤怒,也没有动摇。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
“我的道,不是为了改变结局。”陆尘的声音,在自己的心海中响起,清晰而坚定,“我的道,是为了守护过程。”
“守护那些在绝望中,依旧愿意点燃自己,化为薪火的凡人之心。”
“你说的没错,我救不了所有人。但只要还有一人心存希望,我的守护,便有意义。”
他的道心,在这一刻,化作了一面晶莹剔透、光洁无瑕的镜子。
魏长卿制造的所有幻象,所有饱含着恶意与绝望的污染,撞在这面镜子上,没有将其击碎,反而……被原封不动地反射了回去!
魔影形态的魏长卿,发出一声惊愕的怒吼。
那些被反射回来的污染,不再是针对陆尘的宏观景象,而是变成了只属于他魏长卿自己的……记忆。
那是一个被他用【诡异之力】深深掩埋、早已遗忘的画面。
在一个还算安宁的巨城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将半块干硬的黑面包,递给另一个比他更瘦弱的小女孩。
“给你……吃了,就不冷了。”男孩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懦,但眼神却很认真。
“那你呢?”小女孩问。
“我……我不饿。”
画面一转。
男孩长大了些,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他为了保护那个女孩,第一次杀了人,满手是血。女孩没有害怕,只是用一块破布,一点点地帮他擦干净手上的血迹。
她的手,很暖。
再一转。
一场小型的【诡潮】爆发,城市边缘的防御被撕开。为了让女孩逃走,少年独自引开了一头低阶诡异。他被诡异的触须刺穿了身体,第一次感受到了【诡异之力】的污染。
那种力量,冰冷、混乱,却又……强大。
最后的画面。
他活了下来,身体却开始发生异变。他害怕自己会变成怪物,伤害到女孩,于是他选择了不告而别。
他离开的那天,女孩在城门口等了很久很久。
风,吹起了她单薄的衣角。
……
“不!!”
道心战场中,那尊巨大的魔影,发出了撕裂般的惨叫。
这些被他视为“软弱”、“无用”、“人性糟粕”的记忆碎片,此刻被陆尘的道心之镜照了出来,化为了最恶毒的酷刑,一遍遍地拷问着他那早已被混乱和虚无填满的灵魂。
原来,他之所以拥抱混乱,只是为了逃避那份守护失败的痛苦。
原来,他之所以嘲笑人性,只是因为他亲手抛弃了自己仅有的人性。
“闭嘴!给我消失!!”
魏长卿疯狂地冲击着陆尘的道心,但他的力量越是狂暴,被反射回来的记忆就越是清晰,那份痛苦也就越是深刻。
他发现,陆尘的道心,根本不是一座需要攻陷的堡垒。
它是一片海。
一片能容纳一切,也能映照一切的,平静的大海。
……
无妄之岸上。
萧月紧张地看着场中的两人。
就在刚才,魏长卿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两行黑色的血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流下。
而陆尘,依旧平静地躺在那里,眉心的金光,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
仪式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乾坤道基符阵】中的金色道韵与黑色诡则,停止了对抗。它们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平衡,完成了最终的嵌合。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嗡鸣响起。
一道光环,从符阵的中心升起,缓缓地扩大,最终将陆尘、魏长卿和萧月三人都笼罩了进去。
那光环,呈现出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矛盾色彩。
它的内圈,是神圣、纯粹的金色,散发着让人心安的温暖气息。而它的外圈,却是邪异、混乱的漆黑,流淌着令人不安的扭曲符文。
金与黑,泾渭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既神圣又堕落的、充满了悖论的矛盾体。
【伪圣】光环。
仪式,成功了。
光环成型的瞬间,魏长卿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也萎靡了一大截,显然是元气大伤。他抬起头,看向陆尘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
而陆尘,则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昏迷。他体内的伤势并未好转,但那股暴走的诡则之力,却被一股全新的、中性的力量暂时压制住了。
萧月看着笼罩着三人的矛盾光环,又看了看两个都已是强弩之末的男人,紧握的短刃,没有丝毫放松。
她知道,最危险的仪式已经结束。
但更危险的旅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