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老翰林撞向柱子时,血溅了三尺高。
白色胡须染成暗红,官帽滚落在地,露出稀疏白发。他瘫在柱子下,眼睛瞪得滚圆,喉咙发出“咯咯”声响。
“牝鸡司晨……国将不国……”说完最后四个字,咽气。翰林院内死寂。
几十位老儒生围成半圆,盯着地上尸体,又齐齐转头看向冷紫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身上。
冷紫嫣没看尸体。
她弯腰,捡起老翰林掉落的奏本。奏本写满工整小楷,痛陈女子干政的十大罪状。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落款——
张阁老,三朝元老,翰林院掌院。她合上奏本。
“还有谁要死谏?”她抬眼扫视众人,“柱子还空着,够再撞死十个。”老儒生们脸色铁青。
一个中年儒生站出来,指着她鼻子:“冷紫嫣!你逼死张阁老,天地不容!我等今日就算血溅此地,也要……”
“你叫什么?”冷紫嫣打断。“我……在下李墨,翰林院侍读!”
“李墨。”冷紫嫣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扔在他脚下,“看看这个。”
李墨迟疑,还是捡起来。打开只看一眼,脸色骤变。
文书是他幼子去年科举的考卷。上面朱笔批注:舞弊,当革除功名。
“这、这是诬陷!”李墨嘶吼,“我儿自幼苦读,怎么可能……”
“苦读?”冷紫嫣笑了,“你儿子去年在春香楼包了三个姑娘,一掷千金。钱哪来的?你一年俸禄不过三百两,够他挥霍?”
李墨嘴唇发抖。“还有。”冷紫嫣又抽出一张纸,“这是你老家田产过户文书。三百亩良田,从何而来?别告诉我是祖产——你祖上三代贫农,哪来的田?”
李墨瘫坐在地。冷紫嫣不再看他,转向其他人。
“王学士,你女婿在户部贪墨漕银,已被收监。刘编修,你侄儿强抢民女,苦主告了三年,被你压下去了。陈修撰……”
她一个个点名。每点一个,就甩出一份罪证。或贪污,或舞弊,或欺压百姓。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翰林院内鸦雀无声。只有纸张翻动声,和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点完第七个,冷紫嫣停住。“各位。”她说,“你们要跟我论礼法,论纲常,论女子不得干政。好,我奉陪。但论之前,先把自家屁股擦干净。”
她走到张阁老尸体旁,蹲下。从他怀里摸出一枚私印,又摸出一封信。信是写给某位藩王的,内容涉及买卖官爵。
“张阁老。”她将信举高,“您老人家一边喊着‘牝鸡司晨’,一边卖官鬻爵。这算什么?公鸡司晨?”
无人应答。冷紫嫣站起身,拍拍手上灰尘。
“现在,谁还要论?”半个时辰后,经筵开始。
地点设在文华殿,原本是皇帝听讲学的地方。今日坐满了人——翰林院全体,六部官员,还有几位亲王。
沈璟竤坐在御座上,跷着腿,手里把玩着玉扳指。他看起来心不在焉,但眼睛时不时瞟向殿门。
冷紫嫣走进来时,殿内响起嗡嗡议论声。
她没穿女官朝服,而是穿了身素白儒袍,头发束成男子发髻。腰间佩剑,靴底沾着未擦净的血迹——张阁老的血。
她在殿中央站定,朝沈璟竤躬身。“臣冷紫嫣,参见陛下。”
“免礼。”沈璟竤抬抬手,“开始吧。”第一个发难的是礼部尚书周崇。
他须发皆白,声音洪亮:“冷大人,今日经筵论‘君臣纲常’。老夫请问——女子为官,可合纲常?”
冷紫嫣转头看他。“周尚书,请问‘纲常’二字,出自何典?”
“出自《礼记》!‘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很好。”冷紫嫣点头,“那我再问——这‘三纲’之前,可有‘五常’?”
周崇一愣:“自、自然有!仁、义、礼、智、信!”
“那请问周尚书。”冷紫嫣上前一步,“您去年弹劾工部侍郎,说他治河不力,致三县被淹。可事后查明,洪水是天灾,非人力可抗。您这算‘仁’吗?”
周崇脸色涨红。“还有前年,您侄儿强占民田,打死老农。您动用关系压下此案,这算‘义’吗?”
“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刑部有案卷。”冷紫嫣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需要我当众念出来吗?”
周崇噎住,甩袖退回。第二个站出来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孙文。
他年纪轻些,四十出头,以博学着称。
“冷大人巧舌如簧,下官佩服。”孙文拱手,“但下官有一问——自古治国,皆用男子。为何?因男子阳刚,女子阴柔。阴柔者,难断大事,易受私情左右。此乃天道,岂可违逆?”
冷紫嫣笑了。“孙学士读过《史记》吗?”
“自然读过!”
“那请问——吕后临朝,诛诸吕,定刘氏江山。她算不算‘断大事’?”
孙文噎住。“北魏冯太后,推行均田制,富国强兵。她算不算‘治国有方’?”
“这、这些都是特例……”
“特例?”冷紫嫣挑眉,“那我再问——在座各位,有谁治理过一州一县?有谁带过兵打过仗?有谁在灾年赈过灾,在乱世平过叛?”
她环视众人。无人应答。
“都没有。”冷紫嫣说,“那我这个‘特例’,至少比各位‘常例’强点——我守过城,打过仗,救过灾,平过叛。”
她顿了顿。“所以孙学士,您那套‘阴柔难断大事’的理论,在我这儿……不成立。”
孙文脸色铁青,退下。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一个接一个老儒生站出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冷紫嫣一一驳斥,不慌不忙。她记忆力极好,能随口背出对方引用的典籍原文,再指出其中谬误。
有时甚至能说出典籍第几卷第几页。
殿内气氛越来越诡异。起初是围攻,渐渐变成车轮战,最后变成……单方面碾压。
沈璟竤看得津津有味。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甚至让太监上了盘瓜子。嗑瓜子的声音在寂静大殿里格外清晰。
第三十九个发问者站出来时,声音已经发虚。
是个年轻翰林,叫赵简。他捧着本书,手在抖。
“冷、冷大人……《女诫》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您如此张扬才学,岂非违背妇德?”
冷紫嫣没立刻回答。她走到赵简面前,抽出他手里那本书。翻了几页,笑了。
“赵编修,这本书……是你编的吧?”赵简愣住。
“去年刊印的《贞烈传》,主编赵简。”冷紫嫣念出扉页字样,“里面收录了三十位‘贞烈女子’事迹——有丈夫死了殉情的,有被贼人掳走自尽的,有守寡五十年不改嫁的。”
她合上书。“我问你,这些女子,你可曾见过?”“这……书中记载,自然属实……”
“属实?”冷紫嫣冷笑,“第一位刘氏,丈夫病逝,她投井殉情。可我怎么听说,她丈夫是酗酒暴毙,死前常打她?她不是殉情,是解脱。”
赵简额头冒汗。
“第二位王氏,被山贼掳走,咬舌自尽。但山贼头目后来招供,说根本没见过这女子。她是被族人沉塘,因为与人私通。”
“第三位陈氏,守寡五十年。可她收养的那个‘侄子’,其实是她亲生儿子——丈夫战死前怀上的。”
冷紫嫣每说一个,赵简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第五个,赵简腿软跪倒。“别、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冷紫嫣俯视他,“你编这些故事,骗天下女子去死,去受苦,去守活寡。然后拿着稿费,去买田置地,纳妾享乐——赵编修,你的‘德’在哪里?”
赵简瘫在地上,嚎啕大哭。冷紫嫣不再看他,转身面向所有人。
“还有谁要问?”无人应答。殿内死寂,只有赵简的哭声。
冷紫嫣走到御案前,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手稿。手稿用明黄绸缎包裹,边缘已经磨损。
她展开手稿。“各位不是要论治国之道吗?”她朗声,“那我就跟各位论论——先帝晚年,曾亲笔写下改革十二条。内容涉及赋税、漕运、边关、科举……每一条,都与我现在推行的新政,如出一辙。”
她将手稿举高。上面字迹苍劲有力,确是先帝笔迹。末尾还盖着私印。
满殿哗然。“不可能!”有人惊呼,“先帝怎会……”
“怎会跟一个女子想到一处?”冷紫嫣接话,“因为治国理政,不分男女,只分对错。先帝看到了大周积弊,我也看到了。他看到该改什么,我也看到了。”
她看向沈璟竤。“陛下,这卷手稿,是先帝临终前交给臣的。他说……若将来有人质疑新政,就拿出来。”
沈璟竤坐直身体。他盯着那卷手稿,眼神复杂。许久,他开口。
“先帝还说了什么?”
“先帝说……”冷紫嫣顿了顿,“这江山太重,一个人扛不动。得找个人……一起扛。”
沈璟竤沉默。
然后他笑了。笑声起初很低,渐渐变大,最后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好一个‘一起扛’。”他拍案起身,“各位听见了?先帝托梦教的学生,可还入眼?”
无人敢应。
沈璟竤走下御座,走到冷紫嫣身边。他拿过那卷手稿,仔细看了看,又还给她。
“收好。”他说,“这是先帝遗物,也是你的护身符。”他转身,面对众臣。
“今日经筵到此为止。还有谁有异议,现在说。过了今日,再敢拿冷紫嫣女子身份说事——朕割了他的舌头。”
语气很轻。但杀意很重。
众臣齐齐跪倒:“臣等……遵旨。”沈璟竤满意点头,拉起冷紫嫣的手。
“走,陪朕用膳。吵了一上午,饿了。”两人并肩走出文华殿。
阳光刺眼,照在汉白玉阶上,白得晃眼。冷紫嫣眯起眼,忽然觉得脚下一软。
沈璟竤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她站稳,“有点累。”
“吵架吵累了?”
“嗯。”沈璟竤笑了,揽过她肩膀。
“那回去睡会儿。下午还有一堆奏章要批——你的新政,得抓紧推行。”
回到乾清宫,冷紫嫣确实累了。
她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沈璟竤坐在对面,翻看那卷先帝手稿。
“真是父皇给你的?”他忽然问。冷紫嫣睁开眼。
“是。”
“什么时候?”
“宫变那夜。”她说,“先帝驾崩前,召我入宫。给了我这卷手稿,还有……一道密旨。”
沈璟竤手一顿。“密旨呢?”
“烧了。”
“烧了?”沈璟竤抬眼,“为什么?”
“因为密旨内容,对你我不利。”冷紫嫣坐起身,“先帝确实属意靖王继位。密旨里写得很清楚,要我辅佐靖王,必要时……废了你。”
沈璟竤沉默。许久,他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照做?”
“因为靖王不行。”冷紫嫣说,“他仁弱,优柔寡断,压不住朝中那些老狐狸。你虽然疯,但能镇得住场子。”
“就因为这个?”
“还因为……”冷紫嫣顿了顿,“先帝给我的那道密旨,是假的。”
沈璟竤愣住。
“笔迹模仿得很像,但玉玺盖歪了半分。”冷紫嫣说,“真正传位给你的诏书,早就被偷梁换柱。先帝临终前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起身,走到窗边。
“宫变那夜,我找到真正遗诏。上面确实写着你的名字,但附加条件——娶王氏女为后,重用王氏一族。”
王氏,太后的娘家。“我把那份遗诏也烧了。”冷紫嫣回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甘心受制于人。与其让你将来清算王氏,弄得朝局动荡,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你自由。”
沈璟竤盯着她。眼神很深,像要把她看透。
“冷紫嫣。”他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冷紫嫣想了想,“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想要边关无战事,百姓有饭吃。想要这江山……别毁在你手里。”
沈璟竤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个‘别毁在我手里’!”他起身走过来,捧住她脸,“冷紫嫣,朕答应你。这江山,朕跟你一起守。守好了,咱们名垂青史。守不好……一起遗臭万年。”
他低头吻她。吻得很凶,像要把她吞下去。冷紫嫣没反抗,反而迎上去,咬破他嘴唇。
血味在口腔蔓延。咸的,腥的。
像他们走过的路,像他们即将面对的未来。
吻够了,沈璟竤松开她。“下午别批奏章了。”他说,“陪朕出宫。”
“去哪?”
“去个地方。”沈璟竤神秘一笑,“见个人。”马车出了宫门,直奔城西。
车厢里,沈璟竤换了身便服,粗布衣裳,像个普通富家公子。冷紫嫣也换了男装,头发束起,脸上抹了点灰。
“我们到底去见谁?”她忍不住问。“到了就知道。”
马车在一座小院前停下。院子很普通,青砖灰瓦,门口种着棵老槐树。沈璟竤下车,叩门。
三长两短。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看见沈璟竤,老人愣住,随即跪倒。
“陛……”
“起来。”沈璟竤扶起他,“王伯,人还好吗?”
“好、好……就是总念叨您。”
沈璟竤点头,拉着冷紫嫣进门。院子很小,但很干净。正屋门关着,传出咳嗽声。
推开门,冷紫嫣愣住了。
屋里坐着个老妇人,满头银丝,眼神浑浊。她正在缝补衣裳,手指颤抖,针脚歪歪扭扭。
看见沈璟竤,她手里的针掉了。“竤儿……”沈璟竤快步走过去,跪在她面前。
“娘,儿子来看您了。”冷紫嫣脑中“轰”的一声。娘?
沈璟竤的生母,不是早就……老妇人颤抖着手,抚摸沈璟竤的脸。
“瘦了……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了,娘放心。”沈璟竤握住她的手,“今天带个人来见您。”
他回头,朝冷紫嫣招手。冷紫嫣走过去,跪在老妇人面前。
“这是紫嫣。”沈璟竤说,“儿子要娶的人。”
老妇人仔细打量冷紫嫣。看了很久,笑了。
“好孩子……长得真好。”她拉住冷紫嫣的手,“竤儿脾气坏,你多担待……”
“娘!”沈璟竤抗议。冷紫嫣鼻子发酸。
她握住老妇人的手,轻声说:“您放心,我会看着他。”
老妇人点头,又咳嗽起来。沈璟竤扶她躺下,盖好被子。
“睡会儿吧,娘。下次再来看您。”老妇人握着他的手,渐渐睡去。
两人退出屋子,关好门。院子里,沈璟竤靠在槐树上,闭着眼。
“我娘没死。”他声音很轻,“先帝把她关在冷宫,对外说病逝。我登基后,把她接出来,安置在这里。”
冷紫嫣没说话。
“她眼睛快瞎了,记性也不好。”沈璟竤继续说,“有时候认得我,有时候不认得。但每次来,她都说我瘦了,让我好好吃饭。”
他睁开眼,看着冷紫嫣。“这世上,真正关心我死活的,就她一个。现在……加上你。”
冷紫嫣走到他面前。“为什么带我来?”
“因为想让你知道。”沈璟竤说,“我沈璟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一点——对在乎的人,我会拼了命去护。”
他抬手,擦掉她脸上一点灰。
“冷紫嫣,你现在就是我‘在乎的人’。所以那些想害你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收拾干净。”
冷紫嫣看着他眼睛。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沈璟竤。”
“嗯?”
“你娘说得对。”她说,“你是该好好吃饭。”
沈璟竤愣住,然后大笑。笑得靠在树上,直不起腰。
笑够了,他直起身。“走,回宫。朕饿了,要吃饭。”
他拉起她的手,走出小院。夕阳西下,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
马车驶回皇宫时,宫门已经下锁。但看见沈璟竤,守卫慌忙开门。
回到乾清宫,晚膳已经备好。很简单:一碗粥,两碟小菜,几个馒头。
沈璟竤吃得很快,像饿了很久。冷紫嫣慢慢吃,时不时看他一眼。
“看什么?”沈璟竤抬头。
“看你吃饭。”冷紫嫣说,“像饿死鬼投胎。”
“朕就是饿死鬼。”沈璟竤咬了口馒头,“小时候在冷宫,经常三天吃不到一顿饭。所以现在,有饭就赶紧吃,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
他说得很随意。但冷紫嫣心里一痛。
她夹了块肉,放到他碗里。“吃慢点,没人跟你抢。”沈璟竤愣住。
他看着那块肉,看了很久。然后低头,继续吃。但速度慢了下来。
吃完,他擦擦嘴。“冷紫嫣。”
“嗯?”
“谢谢。”
“谢什么?”
“谢你……没把我当皇帝。”沈璟竤笑了,“就当个普通人,会饿,会累,会怕的普通人。”
冷紫嫣没说话。她收拾碗筷,叫太监撤下去。然后回到书案前,开始批阅下午积压的奏章。
沈璟竤也坐下来,批他的那份。烛火跳动,两人各据一案。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低头。
夜渐渐深了。但乾清宫的灯,一直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