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丝抽搐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微尘,激起的涟漪缓慢扩散至全身。
先是小指,接着是无名指、中指……整只右手的手指依次发生微弱颤动,指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声,那是八年未曾活动的肌腱与骨骼在重新建立连接。颤动沿着手腕蔓延至前臂,肘关节,肩膀。
胸腔开始出现明显的起伏,间隔从半个时辰一次,缩短到一刻钟一次,再到一炷香一次。每一次吸气都更深,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积存八年的、陈腐的浊气。
心跳从冬眠龟速逐渐加快,血液重新开始较为顺畅地流动。冰冷僵硬的四肢逐渐恢复温度,皮肤表面那层薄灰随着肌肉的轻微活动簌簌脱落。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日。
第三日黄昏,陈远睁开了眼睛。
眼皮沉重如山,视野一片模糊的暗红——那是闭合八年的眼睑血管在压力释放后的充血。他眨了眨眼,干涩刺痛,没有泪水,只有难以形容的酸胀。
他试图移动脖子,颈椎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将头转向一侧,看到了石台旁那些陶罐的轮廓,以及洞壁在微弱天光下的模糊纹理。
意识如破碎的镜片,缓慢拼合。
我是谁?
陈远。
我在哪?
岩洞……沉睡……商……亳城……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离开亳城的牛车,厉最后一次回头的背影,火把熄灭后的绝对黑暗,然后……是漫长的、无梦的虚无。
八年了。
这个判断不是计算出来的,而是身体深处某种本能告诉他的——每次沉睡后的苏醒,他都能模糊感知到大致的时间跨度。这一次,是八年左右。
他想说话,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嗬嗬”声,嘴唇干裂粘连,稍微用力便撕开一道口子,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水……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他艰难地翻动身体,从石台边缘滚落,“砰”地一声摔在洞底坚硬的岩石上。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但这也刺激了麻木的神经。他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一点点朝着记忆中的陶罐方向爬去。
三丈的距离,爬了半个时辰。
他终于触碰到陶罐冰凉的外壁。八个装清水的陶罐整齐排列,泥封完好。他用颤抖的手摸索到罐口,指甲抠进泥封边缘,一点点剥离。泥封干燥坚固,他抠得指甲翻裂出血,才终于撬开一道缝隙。
清冽的气息透出。
陈远将嘴唇凑近缝隙,贪婪地吮吸。第一口水涌入干涸的口腔时,他剧烈咳嗽起来,水混合着血沫喷出。他强迫自己放缓,小口小口地啜饮。
一罐水喝了小半,他才感觉喉咙和身体恢复了些许生机。
接下来是食物。他打开那个装浓缩谷粉肉糜的陶罐,用手指挖出一团已经板结的混合物,放进嘴里慢慢含化。味道古怪,带着陈年谷物特有的霉涩,但对此时的陈远而言,不啻于珍馐。
吃了小半团,胃部开始蠕动,传来久违的饥饿感和轻微痉挛。他停下来,知道不能一次吃太多。
他靠在陶罐上,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期间继续小口饮水。
体力逐渐恢复,感官也越来越清晰。他听见洞顶水滴落下的“嗒”声,听见自己逐渐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听见洞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鸟鸣?
陈远猛地抬头,看向洞口方向。石墙依然伫立,但洞顶那道扩大的裂隙中,透入的天光比他记忆中要亮一些,而且……他看到了绿色?
一株小小的蕨类植物,在裂隙中舒展着嫩叶。
八年。真的八年了。
他扶着陶罐,慢慢站起身。双腿软得像煮过头的面条,每一步都需扶着岩壁。他挪到石墙边,透过缝隙看向洞口——藤蔓更加茂密了,几乎将入口完全遮蔽,只有几缕光线从叶隙间透入。
他需要出去,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需要知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但此刻的他,虚弱得连拨开藤蔓的力气都没有。
接下来的七日,陈远在洞内进行着缓慢的康复。
他系统性地饮水、进食、活动肢体。每天增加一点食量,从爬行到扶墙站立,再到蹒跚行走。肌肉在重新生长,力量在一点点回归。他检查了剩余的物资:清水还有六罐半,食物还有大半罐,草药包效力已减但尚有残留,那些简牍完好无损。
第八日清晨,他觉得差不多了。
他走到洞口,伸手拨开厚重的藤蔓。藤蔓扎根岩缝,异常牢固,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扯开一道口子。刺眼的阳光猛然涌入,他下意识闭眼,良久才缓缓睁开。
山谷依旧。
溪流潺潺,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但仔细看,许多树木比他记忆中粗壮了许多,一些当年还是幼苗的灌木已长成丛,溪流的河道似乎也有细微改变——八年的雨水冲刷留下的痕迹。
陈远踉跄着走出岩洞,站在阳光下,仰起头,闭上眼。
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山风轻柔拂过皮肤,草木与泥土的气息涌入鼻腔。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而珍贵。
他在溪边坐下,脱下身上已经糟朽的麻布内衫,就着清澈的溪水清洗身体。八年积尘洗净,露出苍白但正在恢复血色的皮肤。肌肉虽消瘦,但骨架依旧结实。他看向水中倒影——那张脸,果然又回到了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沉睡前的些许岁月痕迹荡然无存。
“细胞重置……”他喃喃自语,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
洗净身体,他将那件破旧内衫丢弃,从洞中取出一套备用的衣物换上——也是麻布所制,款式普通,是商代平民常见的交领短衣长裤。他又找出一个包袱皮,装了些剩余的浓缩食物、火镰、铜刀、以及那卷最重要的私人简牍。黑色石子被他重新握在手中摩挲片刻,最终还是放回了石台上——这东西太过显眼,且不知底细,不宜随身携带。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沉睡八年的岩洞,将藤蔓重新掩好,转身,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下山。
山路比他记忆中更难走。八年间,一些小径被新生的植被覆盖,一些曾经的路标石因风雨滚落。他走走停停,花了整整一天,才在天黑前走出深山,来到一条依稀有点印象的、通往亳城方向的土路。
路旁有新鲜的蹄印和车辙,说明此路仍在使用。
他没有贸然上路,而是在林中隐蔽处过夜,用火镰点燃篝火,烤热了些食物吃下,继续休整。
第二天一早,他上了路。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是八年前就有的那种依附于亳城的边缘聚落。陈远放慢脚步,仔细观察。
村落似乎扩大了一些,多出了几间土屋。田里的庄稼长势尚可,但田埂水渠显得疏于维护。村口有几个孩童在玩耍,穿着打补丁的麻衣,看到他这个陌生人,都停下动作,好奇又警惕地张望。
陈远的打扮与普通行商或旅人无异,并不引人注目。他走近村子,用商代通用的口音(这八年沉睡并未让他忘记语言)向一个正在修补农具的老者问路:“老丈,请问往亳城是走这条路么?”
老者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打量片刻,点头:“是这条。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后生是外乡人?”
“是,北边来的,想去亳城寻个活计。”陈远随口编造。
“亳城啊……”老者叹了口气,“去便去吧,只是如今城里……唉,不如从前了。”
“哦?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不太平。先是闹饥荒,又是闹瘟疫,死了好多人。王上……唉,不说也罢。不过听说前阵子,那个祸害人的韦大卜被砍了头,也算出了口恶气。”
韦被砍头了?
陈远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韦大卜?可是那位在贞人舍的大人物?”
“就是他!仗着会看龟壳,做了多少恶事!”老者啐了一口,“还好天乙王子英明,把他揪出来了。不过啊,这些贵人们斗来斗去,苦的还是我们这些种地的。赋税重,劳役多,这日子……难啊。”
陈远又问了几个问题,老者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这些年的大旱、饥荒、韦的倒台、天乙王子的崛起、还有老贞人亘几年前就去世了……
亘去世了。
陈远心中黯然。那位睿智而宽厚的老者,终究没能逃过岁月。
“对了老丈,”陈远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以前亳城有位叫石针的医官,医术很好,不知如今……”
“石针大人啊!”老者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可惜了,好多年以前就进山采药,遇了难……多好的人啊,给我们这些穷人看病从不收贵。他留下的那个医署,后来是他女弟子阿蘅姑娘管着,也不容易,被韦那伙人欺负得够呛……现在韦倒了,应该能好过点了吧。”
阿蘅还活着,还在经营医署。
陈远心中稍慰。
“那他那个护卫呢?独眼的那个。”陈远继续问。
“你说厉啊?他还在,在城外种地,有时候也进山,神出鬼没的。也是个可怜人,主子没了,就一个人过……”老者摇头叹息。
厉也还在。
陈远不再多问,道谢后,继续朝着亳城方向走去。
二十里路,他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消化着听到的信息。
八年。韦倒台,亘去世,阿蘅和厉还在坚持,天乙王子崛起,商王室内部暗流汹涌……时代果然已经不同了。
距离亳城还有五里时,陈远远远看到了城墙。
城墙比他记忆中更高、更长了,显然这些年进行过扩建。城门外聚集着不少人群,有进出的商旅,也有聚集在路旁的流民乞丐。城头飘扬的旗帜上,玄鸟图腾依旧,但似乎多了些别的纹饰。
他混在人群中,朝着城门走去。
守门的卫卒比八年前更加精悍,检查也比以往严格。陈远身上没有违禁物品,包袱里只是些普通衣物和干粮,很顺利就被放行。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熟悉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街道似乎拓宽了些,两旁的土屋木楼更加密集。行人摩肩接踵,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牲口气味、食物香味、垃圾腐味和人体的汗味。一切似乎没变,但细节处又处处透着不同——
人们的衣着更加多样,除了传统的麻葛,出现了更多染色的布料,甚至能看到极少数人穿着带有简单纹绣的衣物。
街边贩卖的货物种类更多:青铜器明显更加精致多样,除了礼器兵器,出现了更多生活用具如铜镜、铜灯;陶器的形制和纹饰也更加丰富;甚至能看到来自远方的贝壳、玉石、奇珍异兽的皮毛。
语言也有细微变化,一些新的词汇和表达方式夹杂在熟悉的商言中。
陈远像一个真正的异乡人,缓慢地在街道上行走,观察,倾听。
他经过贞人舍所在的那片区域。高墙依旧,但门口守卫的士卒衣着更加鲜明。他远远看了一眼,没有靠近。
他朝着记忆中医署的方向走去。
医署还在原来的位置,但门面似乎修缮过,挂着新的牌匾,上面刻着的不是单纯的“医”字,而是“慈济医署”四个字。门前有百姓排队等候,秩序井然。陈远站在街角,远远看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是阿蘅。
她比八年前成熟了许多,穿着简洁的麻布衣裙,头发整齐挽起,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清澈坚定。她正温和地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交代着什么,手中拿着一小包草药。那农妇千恩万谢地离开。
陈远静静看着,心中百感交集。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学医、会因为一个疑难病症而整夜翻书的少女,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百姓信赖的医者了。
他没有上前相认,只是默默转身离开。
接着,他去了西郊。
那片埋葬着他“衣冠冢”的山坡,如今已是一片小墓地,多了好几座新坟。他的那座坟前,青草萋萋,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坟前放着新鲜的果品,还有烧过纸钱的痕迹——有人来祭拜过。
是阿蘅?辛?还是厉?
他在坟前站了片刻,伸手拂去碑上的灰尘。指尖划过“石针”二字,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身份,真的已经“死”了八年了。
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
陈远在城北平民区找了一间简陋的客舍住下,用身上仅有的几枚贝币(沉睡时随身带的,还能用)付了房钱。他需要从长计议。
现在的他,是一个“北边来的外乡人”,名叫“远”。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种新的谋生方式,慢慢融入这个已经改变的时代。
躺在客舍坚硬的土炕上,陈远望着屋顶的茅草,思绪万千。
八年前,他离开时,商族正处于上升期但内部矛盾初显。八年后,他归来,王权更迭,斗争白热化,天乙王子崭露头角——如果历史轨迹未变,这位天乙,就是后世所称的商汤,灭亡夏朝、建立商朝辉煌的成汤。
他正身处殷商中期的关键转折点。
而这一次,他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陈远闭上眼,让八年的虚无与现实的嘈杂在脑海中交融。
首先,他要活下去。然后,观察,等待,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重新介入这条奔涌的历史长河。
这一次,他不再是贞人石针。
他将是另一个人,带着八年的时差,和跨越更久远岁月的记忆。
窗外的亳城,华灯初上,新的夜晚降临。
八载流光已逝,新的篇章,就此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