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渐歇,启明峪内却弥漫着比雨水更沉重的湿冷——那是血腥、草药和绝望混合的气息。熊启站在刚刚加固过的寨门上,望着下方泥泞中忙碌的人群,目光沉静,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与痛楚。
刘莽带来的两百刘显部落骑兵被暂时安置在峪内东侧的空地,与启活营残部泾渭分明,彼此间都带着审视与警惕。虽是盟友,但在尸骸未寒的当下,信任薄如蝉翼。
“首领,”马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初步清点…出来了。”他递上一片湿漉漉的竹简,上面用炭笔勾勒着触目惊心的数字。
熊启接过,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出征时的三千余可战之兵,归来者不足八百,且大半带伤。张龙身中七箭,昏迷不醒;赵虎断了一臂,虽经苏云竭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已元气大伤。林婉儿骨折加力竭,尚在昏睡。缴获的军械、战马损失殆尽,库存的“烈火罐”更是一个不剩。
更严峻的是粮食。为应对慕容垂可能的长期围困,此前已将大部分存粮集中到主峪,如今峪内人口(包括伤兵、老弱、刘显部)暴增,存粮仅够维持半月。
“慕容垂虽退,但饥荒和寒冬…就在眼前。”马汉的声音低沉,道出了最现实的威胁。
熊启将竹简紧紧攥在手里,木刺扎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我知道了。优先保障伤兵口粮,缩减所有非必要消耗。组织还能动的人,由你带队,立刻进山采集一切可食用的东西,野菜、树皮、草根…不拘什么,能入口就行。”
“是。”马汉领命,匆匆下去安排。
熊启转身,看向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刘莽。这个年轻的部落少主脸上还带着战场留下的烟尘,眼神却颇为锐利。
“刘兄弟,大恩不言谢。”熊启开门见山,“眼下情形,你也看到了。启活营已无力支付任何报酬,甚至…可能成为拖累。”
刘莽摆了摆手,带着草原人的直爽:“熊首领,我来之前,阿爸就说了,不图眼前回报。慕容垂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部落小,夹在燕国和几个大部族之间,日子难过。帮你们,是希望太行山里的汉人势力别倒下去,能牵制慕容家,给我们喘口气。”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带了些伤药和两百斤肉干,不多,算是心意。另外,我可以留下,带着我这两百儿郎,帮你们守一段时间,直到你们缓过劲来。但…粮食,我们也缺,无法长期接济。”
坦诚,实际。熊启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刘显部落的援助并非无私,而是基于生存利益的考量。这种关系反而更稳固。
“足够了。”熊启点头,“有刘兄弟和诸位勇士相助,启活营感激不尽。眼下最紧要的是稳住局面,防止周边宵小趁火打劫。守峪之事,便要多倚仗刘兄弟的骑兵了。”
“分内之事。”刘莽抱拳,“我立刻安排儿郎们熟悉峪口地形,布置游骑哨探。”
送走刘莽,熊启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走向临时充作重伤员安置点的大帐。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面而来,压抑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苏云正跪在张龙的榻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背上最深处那道箭创的敷料。她的脸色比伤员好不了多少,挺着硕大的孕肚,动作却依然稳定精准。额角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也顾不上擦。
熊启默默走到她身后,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轻轻替她拭去汗水。
苏云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张队正命大,箭簇离心肺只差毫厘…但失血过多,能否挺过来,就看今晚了。赵队正…胳膊是保住了,但日后…”
“能活着就好。”熊启的声音干涩,“辛苦你了。”
苏云摇摇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声音轻得像叹息:“比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弟兄…我这点辛苦算什么。只是…孩子怕是等不到安稳的时候再来了。”
熊启的心猛地一揪,伸手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面生命的悸动,一股混杂着希望与责任的热流涌上心头。这是他的骨血,也是启活营未来的希望。
“我们会给他一个安稳的世道。”他承诺道,不知是在对苏云说,还是对自己,抑或是对这片土地上所有挣扎求生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来到帐外,低声道:“首领,林统领醒了,要见您。”
熊启精神一振,对苏云道:“我去去就回,你…千万保重自己。”
苏云点了点头,目光依旧专注在张龙的伤口上。
熊启快步来到林婉儿休养的小帐。她半靠在榻上,左臂被木板固定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冽。
“婉儿,感觉如何?”
“死不了。”林婉儿言简意赅,随即切入正题,“桓温北伐的消息确切。其率军四万,已出襄阳,声势浩大。慕容儁急调慕容垂回防,邺城空虚,这是我们喘息的天赐良机。但…机会也是危机。”
她顿了顿,继续分析:“慕容垂仓促退兵,后方不稳,短期内无力西顾。可一旦他稳住河北局势,或击退桓温,必然挟怒卷土重来,届时…启活营若未恢复元气,便是灭顶之灾。此外,桓温北伐,中原局势将更加混乱,各方势力都会重新站队、洗牌。我们…不能只埋头舔舐伤口。”
熊启默然。林婉儿的话点醒了他。危险的暂时退去,不代表高枕无忧。反而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和决断的新阶段。
是继续固守太行,低调发展?还是趁此乱局,主动出击,火中取栗,以战养战,快速恢复实力?
“我们…需要好好议一议了。”熊启看着林婉儿,沉声说道。未来的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无论如何,乞活的路,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