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自幽冥窥探归来,已在长安城郊的“归朴小筑”静坐三日。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竹叶,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他面色仍有些苍白,强行窥视冥河老祖那等存在引发的反噬,绝非轻易可愈。若非混沌灵体玄妙,加之井中镜承担了大部分冲击,他的道基恐怕都会受损。
此刻,他体内混沌之气缓缓流转,如涓涓细流,耐心修复着经脉中那些几不可察的细微裂痕。心神却如一面被擦拭过的古镜,清晰地映照出地府所见——那森严秩序下隐藏的血海阴影,以及冥河老祖那隔空扫来、冰冷彻骨的一瞥。
“冥河老祖……渗透轮回……”河洛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描摹着混沌符文,眉头紧锁。这等存在的布局,绝非朝夕之功,其所图必然惊天动地。联想到北俱芦洲躁动的魔神残躯,归墟海眼的不祥预感,以及长安皇城紫气中那丝“寂灭”裂痕,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收拢,而网的中心,或许正是这南赡部洲,这场即将开始的佛法东传。
不能再枯坐于此。地府之事,牵扯太大,直接深究恐打草惊蛇,甚至引来灭顶之灾。但南赡部洲广袤无比,人族王朝鼎盛,仙佛势力盘根错节,冥河老祖的触角若想影响阳间,必然在此有所依托。与其盯着深不见底的九幽,不如先从这红尘万丈中寻找蛛丝马迹。
“水浑,才好摸鱼。”河洛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片土地,了解那些隐藏在世外的修行者,那些或许知晓某些上古秘辛、或对当前格局有独特看法的高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南赡部洲水深莫测的明证,也可能是指引方向的灯塔,或是需要警惕的暗礁。
是日,天光放晴,河洛化作一清瘦中年道人模样,青布道袍,手持一柄寻常拂尘,将周身气息收敛得如同寻常金丹修士,悄然离开了“归朴小筑”。他未御空飞行,而是如同真正游方之士,迈开双脚,融入南赡部洲的锦绣山河。
他首先走向那些地图上标注、或民间传闻的名山大川。这些地方,往往是灵脉汇聚之所,最易吸引修行者开辟洞府。
第一站,便是距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此山素有“仙都”、“洞天之冠”之称,传说中老子曾在此讲授《道德经》,历代隐士辈出。河洛行于山道,但见峰峦叠翠,云雾缭绕,清泉漱石,鸟鸣幽谷,果真是钟灵毓秀之地。他的神念如无形的蛛网,细细扫过山林幽谷、悬崖洞壁。
很快,他便有所发现。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瀑布之后,隐藏着一个简陋的石洞,洞口有简单的障眼法。洞内,一位白发老道正闭目吐纳,其气息清正平和,已至化神初期,显然是正统玄门传承,但似乎寿元无多,气血衰败,只是在默默等待坐化之期。河洛悄然掠过,未作打扰。这只是南赡部洲无数苦修者中的一员,与那等天地大局相距甚远。
他又行至华山。奇险天下第一山,剑势冲霄。在此地,河洛感应到了不同的气息。在一处宛如被巨剑劈开的孤峰之巅,他捕捉到一股凌厉无匹、宁折不弯的剑意残留。这剑意凝而不散,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历经风雨冲刷而不灭。可以想见,曾有一位绝世剑修于此悟剑、练剑,其境界,恐怕已臻至天仙甚至真仙层次。
“好纯粹的剑道。”河洛暗自点头。这等人物,心志坚毅,只诚于手中之剑,往往对纷繁复杂的势力争斗不屑一顾,是敌是友,端看其自身理念。他记下了这股剑意特征,或许将来有缘得见。
随后,河洛转向南方,跋山涉水,抵达了洞庭湖。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水汽充盈。他的神念探入浩渺湖水之下,在极深之处,感受到了一股磅礴而威严的水府气息。那水府占地极广,禁制森严,远非东胜神洲寻常江河龙宫可比。镇守此地的龙王,其实力深不可测,至少是真仙巅峰,甚至可能摸到了金仙的门槛!而且,其龙族血脉似乎更为古老纯正,隐隐带有一丝洪荒气息。
“难怪听闻南赡部洲的龙族,连天庭册封的官职都时常阳奉阴违,确有傲气的资本。”河洛心道。这等实力的龙王,已然是一方诸侯,其对天庭的态度,对即将到来的佛法东传的态度,都值得玩味。龙族掌管天下水脉,若生异心,或可掀起滔天巨浪。
这一日,河洛行至巴蜀之地,听闻有峨眉山,乃普贤菩萨道场,佛光普照;又有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之一,神秘莫测。他决定先往青城而去。
青城天下幽,果然名不虚传。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山径幽深,恍若置身太古。行至后山一幽深峡谷时,天色已近黄昏,四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偶尔的鸟鸣。河洛突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
只见前方山谷深处,云雾诡异地翻涌,并非自然形成,而是蕴含着一种极其玄奥的阵势变化。更奇特的是,这阵势并非死阵,而是与周遭地脉、天象隐隐相连,在不断自行演变,生生不息。
“天然奇阵?不对,有人为引导的痕迹,却又与自然完美融合……布阵之人,修为通天!”河洛来了兴趣。他并未强行破阵,而是静立阵外,以神念细细体悟阵势变化,同时双眸之中混沌之气流转,施展出洞察神通。
在他眼中,那翻涌的云雾渐渐淡去,显露出阵内景象。峡谷深处,并非什么华丽洞府,只有几间简陋的茅草屋,一方石台,几只仙鹤悠闲踱步。石台旁,一位身着朴素葛袍、头戴竹冠的老者,正手持一枚黑白棋子,对着石台上自行演化的云雾阵图凝神思索。老者气息内敛,乍一看与山间老农无异,但河洛却从其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道法自然,身与天地合”的深邃意境。其修为,竟让已是太乙金仙的河洛,也有些看不透彻!
“至少是金仙巅峰,甚至……可能已触摸到那一丝准圣的玄妙!”河洛心中凛然。这才是真正隐于世外的绝顶高人!
似乎察觉到有人窥视,那葛袍老者并未抬头,只是随意将手中棋子往云雾阵图中一落。
“嗡!”
刹那间,河洛只觉周围景象大变!原本的山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星空,无数星辰按照玄妙轨迹运行,散发出磅礴伟力,向他碾压而来!这并非幻术,而是阵法引动了真实的周天星辰之力!
“好厉害的阵法!”河洛不惊反喜,知道这是高人的试探。他不敢怠慢,但也不便暴露混沌根本。心念一动,模拟出纯正的上清仙光护体,同时脚下步法变幻,暗合九宫八卦,试图在这星辰大阵中寻找到一丝生机。他并未强行对抗,而是如同一条游鱼,顺应着星辰运转的规律,在间不容发之际穿梭避让。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河洛才感觉周身一轻,星辰幻象消失,自己仍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而那峡谷深处的茅屋石台,依旧清晰可见。
葛袍老者此时终于抬起头,望向河洛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讶异,随即化为平和的笑容,声音温润地直接传入河洛耳中:“道友能窥破老夫这‘两仪微尘阵’之皮毛,并循迹而至,可见亦是阵道同好。山野之人,无以待客,若道友不嫌简陋,可入内一叙。”
河洛心中一动,知道对方看出了自己的不凡,但似乎并无恶意。他整理了一下道袍,迈步向前。这一次,云雾自然分开,让出一条小径。
走到茅屋前,河洛躬身一礼:“散修河洛,游历至此,偶见阵法玄妙,心中仰慕,冒昧打扰,还请前辈恕罪。”
葛袍老者拂尘轻摆,笑道:“道友不必多礼。贫道闲云野鹤,居无定所,此番亦是路过,借此宝地暂歇,参悟这天地自生的两仪阵势。能遇道友,便是有缘。请坐。”说着指了指石台对面的一个蒲团。
河洛依言坐下,目光扫过石台,只见那云雾阵图已然消失,台上只余那副未完的棋局。棋子非金非玉,似木非石,蕴含灵光,显然非凡物。
“贫道号‘云渺’,不知河洛道友仙乡何处?”葛袍老者云渺散人看似随意地问道,手中却拿起一枚白子,目光落在棋局上。
河洛心知这等高人面前,虚言易被识破,便半真半假道:“贫道乃北俱芦洲一散修,因感天地将有变数,故离了故土,云游四方,欲寻大道真解。”他刻意点出“北俱芦洲”和“天地变数”,既是坦诚部分根脚,也是试探。
云渺散人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河洛一下,目光深邃,似乎要看透他的元神,但河洛混沌灵体玄妙,自然隔绝了这种探查。散人复又低头,将白子落入棋局一角,顿时棋盘上气象一变,原本胶着的局面似乎豁然开朗。
“北俱芦洲……确是块纷扰之地。”云渺散人语气平淡,“至于天地变数,自洪荒至今,何曾止歇?不过是潮起潮落,花开花谢罢了。道友着相了。”
河洛闻言,知对方境界高远,不轻易为外物所动,便换了个角度,指着棋局赞道:“前辈棋力高深,寓道于弈,贫道佩服。只是观此局,白棋虽得一时之先,然黑棋大势已成,根基深厚,恐非零星妙手可逆转。”他借棋局暗指南赡部洲乃至三界格局。
云渺散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道友既精阵道,可知阵法最高境界为何?”
河洛沉吟片刻,答道:“可是借天地之力,化周天星辰为己用?”
散人摇头,拂尘指向四周山谷、流云、草木、飞鸟,缓声道:“阵法的最高境界,是无阵。”
“无阵?”河洛一怔。
“天地为阵,万物为棋。你我此刻,便在这天地大阵之中。”云渺散人目光悠远,“所见之阵,皆为下乘。顺势而为,方是上策。譬如这南赡部洲,人道皇朝,佛寺道观,妖踪魔影,乃至九幽轮回,皆是大阵的一部分。妄图以力破之,或凭一己之智改天换地,不过螳臂当车。”
河洛心中剧震,对方话语中似乎意有所指,难道他看出了自己探查地府,甚至感知到了自己体内东皇钟碎片的存在?他稳住心神,试探道:“前辈之言,发人深省。然则,若这天地大阵本身已现裂痕,有外力侵蚀,又当如何?譬如……轮回之所,根基动摇?”
云渺散人执棋的手停在半空,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河洛一眼,良久,才轻叹一声:“道友所见,竟已至如此深处……看来,变数之兆,确非虚言。”
他并未直接回答河洛的问题,而是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回棋罐,站起身,望向西方天际,那里,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之下,留下漫天绚烂却短暂的霞光。
“老夫闲散惯了,不喜纷争。只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有些存在,蛰伏万古,其谋甚大,非一人一派可阻。然天道之下,自有一线生机。道友非常人,当有非常之遇,好自为之。”
言罢,云渺散人袖袍一挥,那茅屋、石台、仙鹤乃至整个山谷景象,竟如梦幻泡影般渐渐淡化、消失。原地只余下寻常的山林景色,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存在过。
河洛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云渺散人的话,看似超然物外,实则透露了太多信息。他承认了“变数”和“轮回隐患”的存在,点出了幕后黑手的强大与古老,暗示了这是涉及整个天地格局的大势,最后又留下“一线生机”的渺茫希望。
“天地为阵,万物为棋……顺势而为……”河洛咀嚼着这番话,对前路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感到了更沉重的压力。连云渺散人这等近乎准圣的高人,都选择避世不出,可见局势之复杂险恶。
他离开青城山,继续向南。沿途,他又经过几处有名的修仙门派,如昆仑山支脉、蜀山剑派等。这些门派气象万千,弟子众多,与世俗王朝关系密切,显然是玄门正宗在此洲的重要根基。河洛甚至远远感应到几次强大的神念扫过天地,那是天庭正神巡视下界的标志。
这一切都表明,南赡部洲并非不设防之地,天庭和玄门的掌控力相当强大。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秩序井然、仙佛庇佑的土地上,河洛凭借混沌灵体对负面能量的敏锐感知,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在一处前朝古战场的遗址,地下深处怨气凝结,隐约有鬼将级别的凶灵在孕育,似乎被某种力量束缚着,并未为祸人间,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隐患。
在一座废弃的前朝皇陵,他感应到微弱的尸气,陵墓布局暗合某种邪阵,似乎在汲取地脉阴气滋养棺中之物。
最让河洛在意的是,在一次夜宿荒村时,他偶然发现,村中百姓暗中供奉的并非土地山神,也非佛祖道尊,而是一尊面目模糊、散发着贪婪与索取意念的邪神牌位。村民祭祀时,用的竟是活禽鲜血!虽然规模很小,但那邪神意念,与他在北俱芦洲感应到的蚀月教气息,有着几分诡异的相似!
“蚀月教的触角,果然也伸到这里了……而且,渗透得如此之深,连这等偏远山村都未能幸免。”河洛心中寒意更甚。这些发现,与地府的隐患相互印证,表明南赡部洲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悄然布局。
这一番游历,历时近月,河洛对南赡部洲的认知深刻了许多。这里高人隐士辈出,仙佛势力盘根错节,水府龙族实力强大,同时,蚀月教、乃至可能更恐怖的存在(如冥河老祖的爪牙)也已悄然渗透。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夜,河洛站在一条奔流的大江之畔,望着对岸那座灯火辉煌的繁华大城,心中暗道。取经人即将登场,而这南赡部洲,这个未来的核心舞台,早已布满了明枪暗箭。
他需要尽快返回长安附近。那位身负使命的取经人,或许才是揭开这一切谜团,或者至少是搅动这潭深水的那根最关键的手指。而在那之前,他必须更加小心,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看似仙气缥缈的名山之中,看似平静的江河之下,或许就隐藏着能洞悉他秘密、甚至威胁到他存在的目光。
他的“混沌散人”之名,是时候更深入地融入这南赡部洲的红尘漩涡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