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晏国永熙城渐起的暖意不同,宸国玄京城仿佛被一场倒春寒牢牢攫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巍峨的飞檐之上,连绵数日的细雨刚停,湿冷的空气便无孔不入地钻入骨髓,连朱雀大街上往日喧嚣的市井之声,似乎都因此压抑了几分。
这种寒意,并非仅仅源于天气,更源自那重重宫阙之内,悄然弥漫开的肃杀之气。
东宫,凌烟阁。
顾玄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海棠。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旁,一盏清茶早已凉透,未曾动过一口。
文镜先生静立一旁,花白的须发在从窗隙透入的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看着太子日渐深沉的眼眸,心中既是欣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这位他一手辅佐、看着他从备受冷落的皇子一步步走上储君之位的年轻人,心性之坚韧、手段之果决,早已远超他最初的预料。
“殿下,”
文镜先生声音低沉,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各方证据均已齐备。安国公府贪墨军饷、纵容子弟强占民田、与地方官员勾结走私盐铁,桩桩件件,铁证如山。靖安伯府虽稍逊,但其把持漕运,苛捐杂税中饱私囊,亦是不争之事实。其余几家,或涉科举舞弊,或涉人命官司,皆有把柄可抓。”
顾玄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残败的海棠花瓣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安国公是老二的外祖父,靖安伯是老大母妃的族兄。这些年,他们在朝中盘根错节,吸食民脂民膏,父皇念及旧情,屡屡宽纵,倒让他们愈发肆无忌惮。”
他缓缓转过身,眼中锐光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
“国库空虚,边境不稳,这些蛀虫却依旧醉生梦死。既然父皇下不了这个决心,那便由孤来当这个恶人。整顿吏治,充盈国库,名正言顺。”
文镜先生颔首:“殿下所言极是。此次雷霆一击,既可解国库燃眉之急,亦可剪除二位皇子羽翼,一箭双雕。只是……动作需快、需狠,不能给他们喘息反扑之机。”
“孤知道。”
顾玄夜走到案前,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堆积如山的罪证,最终停留在一份用火漆密封的卷宗上,
“让墨羽准备好,‘夜枭’全体待命。明日早朝,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老臣明白。”
文镜先生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他知道,明日之后,这玄京城,乃至整个宸国,都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
次日,天色未明,百官已依序等候在太极殿外。
细雨后的宫道湿润冰冷,青铜灯盏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肃穆、或揣测、或不安的面孔。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安国公赵崇一身紫色国公朝服,须发花白,面色红润,正与身旁几位交好的武将谈笑风生,声音洪亮,带着久居上位的倨傲。
他乃二皇子外祖,手握部分京畿防务,自恃功高,向来不将许多人放在眼里。
靖安伯周显则略显阴沉,拢着衣袖,眼神闪烁,不时与文官队列中的几名官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
顾玄夜身着太子冕服,神情冷峻,在内侍的唱喏声中,率先步入大殿。
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那无形的威压却让原本有些嘈杂的殿宇瞬间安静下来。
宸帝顾臻端坐龙椅之上,因常年纵情声色而显得面色虚浮,眼神带着几分倦怠。
例行政务奏报完毕,就在众臣以为今日又将如常散朝时,顾玄夜一步踏出,手持玉笏,声音清越,响彻整个大殿:“父皇,儿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一身。
“讲。”
宸帝抬了抬眼皮。
“儿臣近日核查户部、兵部及各地呈报,发现国库连年亏空,边军粮饷时有拖欠,民生多艰。究其根源,除天灾兵祸之外,更多乃人祸!”
他话音一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殿中几位勋贵,
“乃朝中蠹虫,贪墨成风,结党营私,侵吞国帑所致!”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安国公赵崇第一个站出来,面色不豫,“老臣等追随先帝与陛下,浴血奋战,方有宸国今日。殿下此言,莫非是指责我等老臣皆为国之蠹虫吗?”
他语气咄咄逼人,试图以资历和军功压人。
顾玄夜丝毫不惧,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国公爷稍安勿躁。孤所指,自然是有真凭实据。”
他转身,面向宸帝,朗声道:“儿臣已查明,安国公赵崇,于三年前北境之战,利用职权,勾结军需官,以次充好,贪墨军饷高达白银五十万两!其子赵莽,在封地纵马踏毁民田百顷,打死阻拦农夫三人,地方官员慑于其威,不敢受理!其门下管事,更与盐枭勾结,走私官盐,牟取暴利!此乃部分账册、证人供词及往来书信,请父皇御览!”
内侍立刻将厚厚一叠证据呈送御前。安国公脸色瞬间惨白,指着顾玄夜,手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
不等他辩解,顾玄夜矛头直指靖安伯:“靖安伯周显,把持漕运数年,私自加征‘漂没银’、‘损耗银’,每年盘剥商民不下二十万两!其侄周旺,去年春闱,买通考官,舞弊得中进士,证据确凿!更有甚者,为争夺码头利益,纵容家奴打死竞争对手,事后以钱打点,逍遥法外!”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清晰得令人发指。
顾玄夜每说一句,殿内气氛便冷凝一分。
被点名的勋贵及其党羽,或面如死灰,或汗出如浆,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眼中的慌乱。
而那些平日受他们打压的寒门官员,则暗暗握紧了拳,眼中流露出快意。
“此外,”
顾玄夜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最精准的刀,继续切割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武威侯、平阳子爵……等七家勋贵,或贪墨,或枉法,或结党,罪证在此,请父皇明察!”
他再次呈上数份卷宗。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太子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无比的猛烈攻击震慑住了。
这已不是普通的弹劾,这是一场精心策划、意在连根拔起的清洗!
宸帝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证据,脸色变幻不定。
他并非完全不知这些勋贵的劣迹,只是碍于旧情与朝局平衡,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被太子当朝捅破,证据确凿,若再行包庇,不仅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更会严重损害皇权威信。
尤其太子打的旗号是“整顿吏治、充盈国库”,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是时候,借太子之手,清理一些尾大不掉的势力了。
“岂有此理!”
宸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怒意,
“朕念尔等旧功,多有优容,不想尔等竟如此无法无天,贪渎枉法,祸国殃民!安国公赵崇、靖安伯周显,革去爵位,抄没家产,一应人等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从严处置!其余涉案勋贵,一律停职查办,待案情查明,再行论罪!”
“陛下!陛下开恩啊!”
安国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还想求饶。
“拖下去!”
宸帝厌恶地挥挥手。
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立刻上前,将面无人色的赵崇、周显等人架出大殿。
昔日里耀武扬威的勋贵,此刻如同丧家之犬。
顾玄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无悲无喜。
这仅仅是个开始。
抄没这些勋贵的家产,足以让空虚的国库瞬间充盈大半。
而铲除了这些支持老大、老二的顽固势力,他的储君之位,将再无动摇之忧。
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心神震荡地退出太极殿。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无法浇灭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都明白,宸国的天,从今日起,真的要变了。
顾玄夜最后一个走出大殿,墨羽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名单上的人,一个不漏,全部控制起来。家产清点,务必细致。”
顾玄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
“属下遵命。”
墨羽躬身,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
顾玄夜独自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俯瞰着雨雾笼罩下的玄京城。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冕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权力之路,注定由白骨与鲜血铺就。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只是,在某个瞬间,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道清丽的身影,那个被他亲手送往异国他乡,如今正在晏宫之中周旋的女子。
“月儿……”
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心中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刺痛与复杂。
随即,那丝波动便被更深的冰冷与算计覆盖。
他转身,步入深沉的宫阙阴影之中,背影决绝而孤寂。
前方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