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场雪,终于在春阳的暖意下彻底消融殆尽。
永熙宫的宫人们忙碌地清理着冬日遗留的枯枝败叶,准备迎接新一年的生机。
然而,今年的御花园,却有一处角落的动静格外不同。
那本是靠近太液池东岸的一片略显荒疏的坡地,平日只种着些寻常灌木,算不得什么好景致。
可自开春以来,那里便被黄幔围了起来,日夜有工匠、花匠在内忙碌,搬运着奇特的酸性土壤,挖掘沟渠引活水环绕,甚至运来了不少形态奇特的太湖石。
内务府支取的银钱如流水般淌出,惹得六宫私下议论纷纷,皆在猜测陛下这是要兴建何等惊人的景致。
流云殿内,江浸月正临窗绣着一方帕子,上面是几株疏淡的兰花。
蕊珠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脸上带着兴奋与好奇:“娘娘,您说陛下围了东边那片坡地,到底是要做什么?听闻光是运那些特殊的土石,就耗费颇巨呢!”
江浸月手中针线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与几不可察的讥诮。
她前些时日,不过是在与楚天齐品茗时,望着窗外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无意”间提起了一句:“臣妾记得江南老家,此时应是草长莺飞,木兰、山茶都该打苞了……永熙城的春,总来得迟些。”
言语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精心丈量过的乡愁。
她并未要求什么,甚至没有明确表示思念故土。
但那只言片语,落在正对她满腔怜爱、恨不能将天下至宝捧到她面前的楚天齐耳中,便成了最紧要的事情。
又过了半月,春光渐盛。
一日午后,楚天齐处理完政务,并未像往常般径直来流云殿,而是派高德胜前来,言说请柔嫔娘娘移步御花园东隅。
江浸月心知肚明,面上却故作疑惑,由蕊珠和云卷陪着,款步前往。
绕过熟悉的路径,走向那片被黄幔围了月余的坡地。
越靠近,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湿润泥土气息与一种熟悉的、清雅的花香便愈发清晰。
她的心跳,竟也莫名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混杂了期待的奇异感觉。
终于,引路的太监掀开了最后一层帷幕。
刹那间,江浸月的脚步顿住了,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眼前,哪里还是昔日那片荒坡?
只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俨然一派精致的江南园林风貌。
清澈的活水被引入,蜿蜒成溪,其上架着小巧的拱桥。
岸边遍植垂柳,新绿的柳丝柔柔拂过水面。
坡地上,不再是北地常见的牡丹、芍药,而是错落有致地栽满了江南常见的花卉。
粉白相间的木兰,亭亭玉立,大朵的花苞在枝头傲然绽放;娇艳的山茶花,层层叠叠,红的如火,白的似雪,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还有那素雅的含笑,香气清幽;以及许多连江浸月都叫不出名字、但明显是精心从江南引种而来的奇花异草。
甚至连脚下的青石板小径,也仿照江南样式铺就,缝隙间生出茸茸青苔。
这哪里是御花园的一角?
这分明是将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生生搬到了这北国宫廷!
为了营造这适宜江南花卉生长的水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更改了多少原有的布局。
楚天齐正负手立于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下,身着常服,眉眼含笑地看着她,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与宠溺。
他身后侍立的高德胜及一众宫人,皆低眉顺眼,嘴角却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爱妃,过来。”
楚天齐向她伸出手。
江浸月仿佛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一步步走过去,目光流连在那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上,眼眶竟真的微微泛红,氤氲起一层真实的水汽——这并非全然作伪,这景象,确实勾起了她内心深处,那早已被血海深仇覆盖的、关于童年与故土的零星记忆。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颤抖:“陛下……这……这是……”
楚天齐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牵着她,缓缓走入这片他精心为她打造的“江南”之中。
“朕知你思乡。”
他声音低沉而温柔,与她十指相扣,漫步在垂柳依依的岸边,踏过青石板小桥,
“朕无法将整个江南送你,便命人仿了你故乡风物,辟出这一隅,遍植你记忆中那些花卉。往后你想家了,便可来这里走走,便当是……回到了故土之春。”
他语气平淡,仿佛这耗资巨大、兴师动众的工程,不过是随手摘下一朵花般轻易。
他指着那些花卉,如数家珍:“这是从苏杭快马加鞭运来的玉兰,这是闽地进贡的山茶,那是……朕记得你提过,你家乡的庭院里,似乎就有这般模样的花草。”
江浸月依偎在他身侧,听着他低沉的话语,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这满园为她而盛的“故乡”春色,心中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真的被这极致用心的宠爱撬开了一丝裂缝。
但旋即,更深的恨意与冰冷的理智汹涌而上,将那丝裂缝牢牢封冻。
她不能忘,是谁让她国破家亡,是谁让她不得不远离故土,在这异国他乡的宫廷里,用尽手段,曲意逢迎!
然而,她的脸上,却绽放出如同这春日繁花般明媚而感动的笑靥,眼中泪光点点,更添凄迷之美。
她停下脚步,转身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陛下……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这片园子,比整个江南……更让臣妾心醉。”
这主动的投怀送抱,这带着泣音的告白,彻底取悦了楚天齐。
他拥着她,只觉得满腔柔情几乎要满溢出来,为了她这一刻的感动与笑容,之前所有的耗费与周折,都值得了。
“傻瓜,”
他轻抚着她的青丝,嗅着她发间那独特的冷香,低笑道,
“你是朕的昭昭,朕自然要将世上最好的,都给你。”
帝妃相拥于这仿造的江南春色中,画面旖旎温情到了极致。
不远处侍立的宫人们,无不面露艳羡。高德胜悄悄示意众人再退远些,莫要打扰了这份独属于陛下的柔情。
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六宫。
赵婕妤在延禧宫内气得砸碎了第二个花瓶,声音尖利:“江南园子?!陛下竟为她如此劳民伤财!她沈昭昭是个什么东西!也配!”
苏嫔在一旁添油加醋:“姐姐息怒,谁能想到那狐媚子手段如此了得,竟哄得陛下为她做出这等事来!这往后,眼里还有我们吗?”
贤妃叶知秋在琼华殿听闻,只是默然良久,对含章叹道:“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古人诚不我欺。陛下这心,怕是彻底被她攥在手里了。”
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这样的对手相争,似乎已无胜算。
皇后柳云舒在凤仪宫听到秋纹的禀报,手中的茶盏顿了顿,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陛下心甘情愿,太后似乎也乐见其成。
而这“江南苑”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朝堂之上,虽无人敢直接非议陛下为宠妃建园,但如此耗费,难免让一些清流官员心中微词,只是碍于天威,不敢明言。
而这,正是江浸月想要的效果之一——潜移默化地,磨损楚天齐作为明君的声望。
夕阳西下,将“江南苑”染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楚天齐依旧牵着江浸月的手,在园中慢慢走着,不厌其烦地为她介绍每一种花卉的来历,描绘着他想象中的、她的故乡。
江浸月微笑着倾听,适时地流露出感动与崇拜。
心中却冰冷如铁。
这片美丽的园子,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是楚天齐用宠爱编织的、束缚她的金丝笼。
而她,要利用这笼子,一步步走向复仇的终点。
“陛下,”
她停下脚步,指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粉色山茶,柔声道,
“这花真美,像极了臣妾梦中故乡的模样。多谢陛下,圆了臣妾的梦。”
楚天齐看着她被霞光映照得愈发娇美的容颜,只觉得心满意足,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你的梦,便是朕的旨意。”
春风吹过,满园江南花卉摇曳生姿,暗香浮动。
这御花园一隅的“故土之春”,成了帝王极致宠爱的象征,也成了惑君心、乱朝纲的,又一枚鲜艳而危险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