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宫的盛夏,是被无尽的蝉鸣和灼人的日头统治的时节。
宫殿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连汉白玉的栏杆都摸上去滚烫。
庭院里的花草都有些蔫蔫的,唯有湖中的荷花顶着烈日,开得不管不顾的绚烂。
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一丝风也无,让人心头无端端生出几分烦躁与窒闷。
这般天气里,凤仪宫正殿内,虽摆放着数个冰鉴,丝丝凉气逸散,却依然驱不散皇后柳云舒眉宇间沉郁的结。
她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的并非诗书字画,而是厚厚几摞账册。
内务府总管太监并几位负责六宫用度的女官垂手躬身站在下首,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解释一下,”
皇后指尖点着其中一页,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去岁同期,各宫胭脂水粉开支不过三千两,今岁这才过半,就已超支近五千两?还有这蜀锦、云缎的用量,几乎翻了一番!御膳房的采买单子,更是糊涂账一堆!当真以为国库是取之不尽的吗?”
内务府总管王太监苦着脸,哈着腰回道:“回娘娘,实在是……实在是各宫主子们用度都……都稍有增添。尤其是赵昭仪娘娘那边,光是今春新制的宫装就有二十余套,皆用的是上用的缭绫……奴才们,也不敢过于忝吝啊。”
他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妃嫔们开销大,他们底下人不敢得罪。
皇后胸口一阵堵闷。
她何尝不知根源在哪?
自赵昭仪凭借苏绣得了些脸面后,便带头奢靡起来,其他妃嫔或有攀比,或有不甘落后,风气便渐渐坏了。
她几次在晨请时暗示甚至明说,要俭省些,可响应者寥寥。
赵昭仪更是曾当众笑言:“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节俭。可咱们姐妹若也太过素净,岂不丢了皇家颜面?”
话里话外,竟将她架在了那里。
挥退了战战兢兢的内务府官员,皇后疲惫地靠在凤座上,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秋纹轻手轻脚地上前,换上一盏新沏的菊花茶,低声道:“娘娘,再这样下去,只怕陛下和太后那边……”
皇后何尝不忧心?
陛下虽未明说,但前朝国库不丰,她是知道的。
太后近年来也多次提倡宫廷俭朴。
若后宫开支失控的消息传出去,她这掌宫皇后的脸面往哪儿搁?
翌日晨请,众妃嫔依例来到凤仪宫。
今日赵昭仪穿了一身新做的石榴红遍地金宫装,珠翠满鬟,光彩照人,与这提倡节俭的氛围格格不入。
贤妃叶知秋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只在衣襟别了一枚羊脂玉压襟。
贵妃凌楚然倒是没在穿着上太过张扬,但眉宇间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皇后看着底下花团锦簇的众人,心中叹息,再次提起了用度之事,语气比往日更严肃了几分:“……如今国事维艰,我等身为后宫妃嫔,当为陛下分忧,以身作则,倡行节俭。各宫用度,需得好好核计,那些不必要的开销,能省则省。”
她话音刚落,赵昭仪便用团扇掩着唇,轻笑一声:“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这‘不必要’三字,却也难说。譬如臣妾平日需练习苏绣,这丝线、底料自然耗费些,若这也省了,岂不是荒废了技艺,辜负了陛下昔日的夸赞?”
她巧妙地将个人奢靡与皇帝曾经的赏识挂钩,堵得皇后一时语塞。
慎嫔张氏立刻附和:“赵姐姐说得在理。再说了,咱们身为妃嫔,代表着天家体面,若太过寒酸,没得让外命妇们笑话。”
其他妃嫔也纷纷低声议论,大多面露难色,或不以为然。
就在这僵持之时,一个清柔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炎夏里注入的一股清泉。
“皇后娘娘心系社稷,体恤民力,臣妾感同身受。”
江浸月站起身,今日她依旧是一身湖水绿的简单宫装,发间只簪了一枚素银簪并两朵小小的绒花,在这满室绮罗中,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臣妾近日翻阅宫规旧例,心中有些浅见,或可助娘娘厘清用度,平息物议。”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赵昭仪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贤妃抬眸,目光中带着审视,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贵妃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哦?柔嫔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皇后精神微振,她如今是病急乱投医,但凡有一丝希望,都愿意试试。
江浸月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臣妾以为,空言节俭,易生推诿与不平。不若订立一套明确章程,使六宫用度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臣妾设想,可建立一套‘宫廷用度考核制度’。”
她顿了顿,见众人皆在倾听,便徐徐道来:“此制度,首要便是依据各位姐姐的位份品级,定下每季在衣料、首饰、脂粉、饮食、器皿等各项用度的具体基准数额。其次,将节约与各宫份例、乃至年终赏赐挂钩,设立明确赏罚。”
“节约者,可按比例获得额外份例或赏赐;奢费超支者,则视情节扣减份例,甚至影响年终考评。最后,需设立独立于各宫的审计司,由公正之人掌管,定期核查各宫账目,结果公示,以求公允。”
她这一番话,条理分明,将模糊的“节俭”变成了可量化、可执行的规则,听得皇后眼中异彩连连。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将矛盾从她个人与妃嫔之间,转移到了制度与执行之上。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皇后颔首,
“只是这基准如何定?赏罚如何行?审计之人又该如何遴选?需得仔细斟酌,方能服众。”
“娘娘所虑极是。”
江浸月从容应道,
“臣妾不才,已根据宫规旧例与近年用度,草拟了一份章程细则初稿,其中对各宫基准、考核方式、赏罚等级、审计流程皆有详述,力求周密公允。若娘娘准许,臣妾愿将此初稿呈上,并协同内务府、尚宫局诸位大人共同商议完善,务必使此制度既能遏制奢靡,又不至使各位姐妹太过为难。”
她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既表现了才能,又充分尊重了皇后和各宫妃嫔,让人难以挑剔。
赵昭仪却冷哼道:“说得轻巧!定下条条框框,岂不是将我等圈禁起来?连穿什么戴什么都要受人核查,成何体统!”
江浸月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赵姐姐言重了。制度所限,乃是超出份例的奢费之举。若在份例之内,姐姐自然可随心所欲。且此法旨在公允,对事不对人,无论是谁,皆一视同仁。若无人逾矩,审计司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她这话,将赵昭仪的抗议轻轻挡回,反而显得赵昭仪心虚。
贤妃叶知秋此时缓缓开口,声音清冷:“柔嫔妹妹此法,倒是别出心裁。若能真正做到公允,不失为整顿风气的一剂良方。”
她虽未明确支持,但话语中已透露出对此法的认可。
皇后见有人支持,心中底气足了些,便道:“既如此,柔嫔,你便将章程初稿呈上。待本宫细细看过,再禀明陛下与太后定夺。”
“臣妾遵旨。”
江浸月盈盈一拜,垂下的眼帘掩去眸中一丝算计的微光。
第一步,已成。
这看似公允的制度,一旦推行,便是她布下的天罗地网,只待那些习惯了奢靡、各有弱点的高位妃嫔们,自己走进来了。
凤仪宫外的日头依旧毒辣,蝉鸣聒噪,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