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酒馆上方的双月虚影,如今已成了这片大陆最奇特的景观,没有之一。它不仅吸引着野心家与好奇者,更像一座无形的灯塔,照亮了许多迷失在黑暗中的灵魂。随之而来的,是酒馆门口那个原本用来接收普通订单的橡木投信箱,彻底不堪重负。
每天,都有数十封匿名信件,如同雪片般被神秘地塞进来。内容大同小异,字里行间浸透着绝望与卑微的希冀:“求领主大人赐下‘记忆重现之酒’,我只想再闻一闻亡妻发间的花香……”、“听说贵馆能让人再见逝者,我愿倾尽所有,只求与吾儿说一句道歉……” 仿佛江小鱼不是酒馆领主,而是开了家专门沟通阴阳的跨界事务所。
“这叫什么事儿?”江小鱼揉着眉心,对着一桌子信纸叹气,“我们卖的是酒,不是孟婆汤的逆向工程。再这么下去,我怕哪天有人扛着棺材板来排队。”他挥挥手,吩咐老莫:“统一回复模板:本馆暂未开通‘冥界专线’业务,烈阳精酿主治风寒体虚、魔法反噬及部分不良情绪,效果显着,欢迎选购。”
老莫扶了扶他那副用炼金胶带粘了三次的眼镜,正打算执行指令,手指却在触及一封材质异常的信件时顿住了。那并非普通纸张,而是一张鞣制得极其细腻的羊皮卷,更奇特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墨水字迹,只有密密麻麻、用某种尖锐器物精心刻蚀出的凸点。
“盲文?”老莫嘀咕一声,出于技术人员的职业习惯,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拂过那些凸点,试图解析规律。但下一秒,他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撞翻身后的试剂架,“领领领……领主!这、这不是普通盲文!这是……‘破妄之眼’的密语暗码!三百年前就失传了!”
“破妄之眼?”江小鱼眉头一皱,脑海中瞬间闪过在【星尘微醺】幻境中见过的那个少年身影——伊恩,那个因窥见禁忌而消散的“观察者”。他接过羊皮卷,虽然看不懂内容,但末尾那几个用大陆通用语力透纸背刻出的字,他却认得:
“伊恩之妹,守灯人薇拉。”
空气仿佛凝固了。江小鱼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幻境尽头,对他微笑颔首的少年。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莫,调取所有边境及主要商路最近七天的监控水晶记录!重点排查有没有一个……独臂女子,可能还牵着一只信天翁。” 他记得幻境碎片中,伊恩曾模糊地提过,妹妹最喜欢那种能穿越风暴的大鸟。
情报主管苏九娘的效率向来对得起她的薪水。不到半日,光屏上就锁定了一个身影。
北境荒原的风雪中,一个披着破旧灰斗篷的独臂女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她身形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记录显示,她在五日内遭遇并击退了三波不开眼的劫匪,用的武器既非刀也非剑,而是一根缠绕着枯槁酒藤、顶端镶嵌着浑浊水晶的青铜杵。动手时毫无花哨,往往一杵挥出,带着奇异的震荡,匪徒便如醉酒般瘫软在地。
但最让江小鱼目光凝住的,是她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陶壶。苏九娘将图像放大、增强,陶壶上那个模糊的图案清晰起来——一只半睁的、仿佛能洞穿虚实的眼睛徽记,与古籍中记载的“破妄之眼”一般无二。
“是她了。”江小鱼深吸一口气,“九娘,在她前进路径的上风口,微量释放【追忆甜酿】的气息,作为引路信号。另外……”他转向一旁擦拭着巨剑的塞拉菲娜,“塞拉,你带一队护卫,以‘确保商路安全’的名义去接应她。注意态度,别吓着人。”
塞拉菲娜,这位身负女武神血脉、对弱小有着天然庇护欲的金发战士,立刻领命:“明白。”她顿了顿,看向光屏中那个孤独而坚韧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柔和,“如果她真是伊恩的妹妹……那她这些年来喝下的每一口酒,或许都是在替她哥哥,品尝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人间滋味。”
接应过程起初很顺利。直到队伍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峡谷”的险要之地。
埋伏骤然发动!
数十名身披纯白铠甲、胸前烙印着燃烧书籍徽记的骑士从两侧山崖跃下,为首者高举一个散发着扭曲光晕的琉璃瓶,厉声喝道:“净酒盟,‘焚忆骑士团’在此!为防酒灵复生,亵渎世间纯净记忆,宁可错杀百人,不可放走一个疑似复活酒灵者!交出那个异端女人!”
那【净火瓶】光芒大盛,一股无形的力量弥漫开来,塞拉菲娜甚至感觉到自己某些关于美酒的美好回忆都开始变得模糊、焦灼!这玩意儿简直是梦境与记忆类物质的天敌!
卫队结阵防御,但对方的武器和特性显然有备而来,形势危急。
就在这时,一直被塞拉菲娜护在身后的薇拉,忽然动了。她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然。她猛地扯下腰间的那个小陶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将其砸向地面!
“砰!”
陶壶碎裂,却没有汁液四溅。取而代之的,是蒸腾而起、浓郁得化不开的金色雾海!雾气中,无数细微的光点闪烁流转,隐约构成模糊的画面:少年与少女在田野奔跑、共用一本笔记、在星空下许愿、最后的诀别……那是薇拉三十年来,用某种秘法收集保存的、所有关于哥哥伊恩的记忆碎片!
薇拉站在雾海中央,独臂垂下,轻声哼唱起一首语调古怪、旋律却异常朴素的古老童谣。她的声音沙哑,并不动听,但那音波却与周围的金色雾气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嗡——!”
雾气翻涌,竟在刹那间形成了一道半透明的、荡漾着涟漪的屏障,将焚忆骑士团连同他们的【净火瓶】光芒,尽数阻挡在外!净火接触到屏障,如同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发出“嗤嗤”的声响,却无法穿透分毫!
塞拉菲娜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能感觉到,那屏障中蕴含的不是魔法元素,而是一种……强烈到足以干涉现实的思念与执念。“这不是魔法……”她喃喃道,“这是被铭记的灵魂,在反抗强加的遗忘。”
焚忆骑士团的首领又惊又怒,连续催动净火瓶却无功而返,最终在塞拉菲娜趁机组织的反击下,悻悻退去。
返回酒馆时,已是深夜。薇拉拒绝了苏九娘为她准备的舒适客房,执意守在地窖门口,靠着冰冷的石墙坐下,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扇门,仿佛里面藏着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江小鱼闻讯赶来,示意其他人散去。他走到薇拉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薇拉抬起头,脸上是长途跋涉和方才激战留下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我找了三十年……翻遍了所有记载,追踪每一条可能的线索……只为问一句……”她看向江小鱼,眼神近乎哀求,“你们酿的酒……能不能……让我再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江小鱼沉默着,没有立刻用言语回答。他转身进入地窖,片刻后出来,手中拿着两个杯子。一杯是普通的、新酿的、冒着细腻泡沫的麦酒。另一只小巧的水晶杯里,则荡漾着最后那一点,如同承载了星河碎屑的【星尘微醺】。
他将那滴珍贵的【星尘微醺】,缓缓滴入麦酒中。奇异的是,星尘酒液并未消散,而是在麦酒中化作一条微缩的银河,缓缓盘旋。
江小鱼将这杯特调的“希望”递到薇拉面前。
薇拉颤抖着伸出独臂,接过酒杯,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的刹那,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双眼猛地睁大,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划过她饱经风霜的脸颊。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嘴唇翕动着,发出破碎的音节:
“哥哥……你……你穿上了新袍子……真好看……”
“你说……别怪妈妈……不是她的错……”
“……”
话未说完,她已泣不成声,仿佛三十年的坚强、孤独、彷徨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她顺着墙壁滑跪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江小鱼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知道,有些痛苦,必须哭出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条系统提示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
【潜在投奔者锁定中:种族·人类,职业·守忆酿酒师,已抵达领地核心。状态:情绪剧烈波动后深度睡眠。建议:提供必要庇护与资源支持。】
与此同时,酒窖内那台巨大的【梦境酿造槽】,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突然自行缓缓运转起来,幽蓝色的光芒在槽体内明灭闪烁。片刻后,出酒口滴落琥珀色的酒液,自动灌入一个凭空出现的玻璃瓶中。瓶身之上,随着酒液稳定,渐渐浮现出四个古朴的文字:
【故人重逢】。
江小鱼拿起这瓶新生的酒,走到地窖门口,看着终于因极度疲惫而蜷缩在墙角熟睡的薇拉,脸上沾着未干的泪痕,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他轻轻将一瓶普通的舒缓安神药剂放在她手边,低声道:“酒不救人,人心自救。”
而在酒馆最高的屋顶上,信天翁小灰梳理了一下羽毛,振翅而起,向着南方飞去。它的爪下,牢牢抓着一片不知何时收到的、边缘带着焦痕的赤红色羽毛。羽毛上,用已然发黑的血液,写着两个潦草而决绝的字:
“赎罪”。
新的风暴,似乎已在酝酿。但烈阳酒馆,依旧在双月照耀下,散发着温暖的光与醉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