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与焦灼中悄然滑过两日。
王家府邸深处传来密信,一切已按计划准备就绪。
假粮队将于翌日清晨准时自京郊官仓启程,大张旗鼓地沿着既定官道北上,预计十日后抵达北境前线区域。
而真正的粮队,已在王老太君亲自掌控的绝密渠道掩护下,由最忠诚可靠的家族死士押运,选择了另一条更为隐蔽、风险极高的山路,日夜兼程,悄无声息地向着北方渗透。
得到消息的江临渊,知道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这一日,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书房内,对着巨大的北境舆图以及所能搜集到的关于沈家军各部、漠北兵力部署、乃至地形气候的所有卷宗,进行着最后的推演。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指尖时而在地图上某处关隘重重划过,时而在旁边的宣纸上写下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与标记,墨迹时而凝重,时而狂放。
他推演的不仅是行军路线、接应地点、可能的遭遇战,更是人心向背、朝堂反应、以及慕家与漠北可能做出的种种应对。
他甚至模拟了数种慕容璟可能采取的“救援”戏码,以及如何在军中当众揭穿。
暮色四合,烛火再次燃起,映照着他愈发清瘦的脸庞和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血丝。
他像是在与时间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更是在与未知的命运进行着一场倾尽全力的对弈。
启程的前夜,月色清冷,如同水银泻地,将镇国公府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肃穆的氛围中。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青灰色身影,在十一如影随形的护卫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明哨暗卡,潜入皇宫大内,经由一条连南宫凤仪都未必知晓的密道,直达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偏殿。
太后与玄衍真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悠长而扭曲,投在寂静而冰冷的殿壁之上,仿佛三尊默然对峙的雕像。
“要走了?”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复杂,目光落在江临渊那张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憔悴与苍白的脸上。
江临渊微微颔首,没有多余寒暄。
他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触手冰凉的玄铁小盒,盒身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在接口处以特殊的火漆密封。
他双手奉上,动作间牵动了内腑伤势,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声音依旧平稳:
“太后娘娘,真人。此物之内,是临渊根据目前局势,殚精竭虑推演出的后续数种可能走向,以及针对每种可能,在京城这边可以采取的应对之策、一些关键人物的隐秘把柄、以及几条连慕家也未必知晓的绝密联络渠道。或许……能在山穷水尽之时,起到一些微薄作用。”
太后伸出带着些许皱纹却依旧稳健的手,接过那冰冷沉重的铁盒,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用指尖摩挲着那异常坚固的盒身。
她凝视着江临渊,目光深邃:“为何不将这些,直接交给凤仪和怀民?他们此刻更需要这些明确的方向。”
江临渊抬起眼,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缓缓道,声音低沉却清晰:
“若我将一切和盘托出,事事为他们铺平道路,扫清障碍,他们便永远无法真正学会在惊涛骇浪中独自掌舵,无法体会在绝境中依靠自身智慧杀出血路的成长。温室之花,经不起真正的风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与近乎残酷的决绝:
“况且……太后娘娘,若我此行……最终未能归来,他们手中握有太多明确的、与我关联过深的‘后手’,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让对手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扼杀。”
“现在这样,他们需要自己去观察,去判断,去抉择,去在迷雾与荆棘中,依靠自己和可信赖的盟友,蹚出一条生路。”
“唯有经历如此锤炼,公主殿下才能真正培植起属于她自己的、扎根于危难与实战的、忠诚可靠的势力根基,沈家……也才能在这场劫火中,真正浴火重生,而非仅仅依靠外力的支撑。”
太后握着铁盒的手微微收紧,那冰凉的触感似乎直透心底。
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仿佛已背负了太多太多的青年,最终,所有复杂的心绪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甸甸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殿宇中。
江临渊转而看向一直静坐一旁的玄衍真人,语气平静无波:
“真人,依您洞悉天机之能看来,我此行……胜算几何?”
玄衍真人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眸,那双看尽世情的眼中似有星云生灭。
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反问道,声音缥缈如自九天传来:
“小子,你何时……也开始在意起这虚无缥缈的‘胜算’了?老道记得,你向来只信自己手中之剑,心中之谋,不信天命,不敬鬼神。”
江临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笑意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目光却投向窗外那轮清冷孤寂的明月:
“我自然不在意自己的命数。死生之事,于我而言,并非不可逾越之壑。”
“但如今,北境数十万将士的生死,京畿之地的安危,沈家满门的存续,乃至这大周千万黎民百姓是否会再陷战火流离……”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千钧重担,这重重的命数,似乎都系于我这残躯之上了。由不得……我不问一句,求个心安,或者说,求个……死得明白。”
玄衍真人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摇头,只吐出四个字,如同谶语:
“天机茫茫,因果纠缠。一切……皆有定数。”
江临渊看着他这副万年不变的故弄玄虚模样,不由失笑,低声啐了一句:
“老神棍。”
随即,他整了整并未凌乱的衣袍,对着太后与真人郑重地、深深地一揖:
“京城诸事,社稷安危,便有劳二位费心周旋了。临渊……就此告辞。”
说罢,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那铁盒一眼,转身便与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十一一同融入殿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来得突然,去得干脆,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