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仿佛永无止境,呜咽着席卷过苍茫的原野。
沈家军大营如同暴风雪中艰难维系的孤岛,被漠北金狼卫铁桶合围。
中军帐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江临渊醒了。
这个消息被沈怀安以铁腕手段严格封锁。
此刻,他靠在那张铺着陈旧狼皮的行军榻上,身上裹着厚重的毛皮褥子。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颧骨凸出,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干裂泛白。
唯有那双刚刚睁开的眸子,虽然布满了血丝,却依旧如同浸过寒水的墨玉,深邃、冷静。
“天可汗……阿史那·咄苾,”他开口,声音低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他此刻,应当已经得知了京城的态度。”
他微微停顿,伴随着一阵压抑的低咳。
“陛下‘拖延’观望,默许断粮,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利好。”
“他围而不攻,以游骑疲敌,就是在等……等我军粮草耗尽,更在等……我江临渊,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帘,目光如同两道凝结了北境风雪的冰锥,直直看向沈怀安:
“他忌惮的,从始至终,不过是我一人而已。”
“只要他还不能确认我已经死了,哪怕我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就不敢轻易发动总攻。”
“所以,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最迫切需要确认的,就是我的生死。”
沈怀安拳头死死攥紧,虎目之中血丝遍布:“那我们……我们该如何应对?”
“所以,我们要帮他‘确认’。”江临渊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把我已伤重不治,体内余毒爆发,呕血身亡的消息,传出去。”
“要做得像,做得足够真。不仅要让漠北的探子相信,更要让营中我们自己的人相信。”
“要让整个大营都笼罩在主帅阵亡的悲恸与绝望之中。”
“哀兵……有时候,绝望到极致,反而能爆发出与敌偕亡的勇气。”
沈怀安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滚烫的热泪:
“江兄!你……你何至于此!怎能如此诅咒自身?!”
“这消息一旦传出,军心必然大乱!而且……而且……”
他“而且”了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是对挚友可能一语成谶的恐惧,是对这计策太过狠绝的震惊与心痛。
“而且什么?”江临渊淡淡地看着他,嘴角极其艰难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是怕我一语成谶,假死变真死?还是觉得此计太过狠绝,连自己的身后名都弃之如敝履?”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营帐布幔:
“怀安,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
“阿史那·咄苾非是慕容璟那等莽夫,他生性多疑,狡诈如狐。”
“寻常的诈死之计,根本骗不过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唯有让所有人都相信我真的死了,营造出沈家军因主帅身亡、朝廷背弃而彻底绝望的假象……”
“才能引动他那颗贪婪而谨慎的心,让他觉得时机已到,才会放下戒备,主动出击。”
他顿了顿,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冲破喉咙。
呕出的痰液中带着刺目的血丝。
沈怀安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闭目喘息了许久,他才重新积聚起一丝力气,声音更加微弱:
“按照那位太子殿下冲动易怒、睚眦必报的性子,若得知我身死,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羞辱我尸身的机会。”
“他一定会来,亲自来,或者派他最信任的精锐来,劫我的‘棺材’。”
江临渊的目光回到沈怀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届时,在那棺木之中,不必放我。”
“只需装满浸透火油、极易点燃的干草、棉絮与硫磺等引火之物。”
“等他,或者他的人,兴冲冲地前来抢夺这‘战利品’时,便看准时机,点燃它。”
“把他心心念念、缺了的那场‘上方谷之火’,在这北境,在这漫天风雪之中,补给他。”
沈怀安听着这堪称疯狂、玉石俱焚般的计策,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肩膀剧烈颤抖:
“江兄……末将……遵令!”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江临渊,眼中充满了不忍:
“只是……这家书……送往京城,送往镇国公府的那封家书……也要……也要这么写吗?”
江临渊闭上眼,沉默了许久许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死寂。
所有属于“江临渊”个人的情感,仿佛都被彻底冰封、剥离。
他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山岳:
“家书上,也这么写。”
“告诉清辞……告诉京城那边所有人,我江临渊,力战身负重伤,回天乏术,已……以身殉国。”
“唯有如此,唯有让所有人都相信我真的死了,才能取信于阿史那·咄苾。”
“才能让这场戏,足够真,真到能骗过那只老狐狸。”
“可是……”沈怀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可是。”江临渊的声音虽然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绝对意志。
“这是我江临渊,在彻底倒下之前,能为北境,能为沈家军,能为这身后万里河山,争取到的最后一丝机会。”
“执行命令吧,怀安。”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沈怀安,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温和:
“眼泪,留到胜利之后。若还有机会……再流不迟。”
当夜,沈家军大营内,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气氛,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开来。
先是中军帐附近隐约传来几位老将军压抑不住的呜咽。
随后,各种混乱、惊恐、绝望的低语开始在士卒之间流传——
“听说了吗?江先生……江先生他没了!”
“怎么可能!前几日不是还说在静养吗?”
“是真的……韩将军都哭了……说是伤势太重,毒入心肺,呕血而亡……”
“天啊!朝廷也不管我们,江先生也走了,我们怎么办?!”
恐慌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整个军营。
紧接着,一封盖着北境军统帅印信、以沈怀安名义发出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以及一封密封完好的家书……
被沈怀安亲自挑选的、绝对忠诚可靠的死士,带着赴死的决心,揣入怀中,翻身上马,义无反顾地冲破了重重风雪,朝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几条经过精心编织的流言,也开始通过某些被“故意”放松看守的渠道,迅速向着漠北大营的方向渗透蔓延——
“听说了吗?周军那个神出鬼没的年轻军师江临渊,终于撑不住,死了!”
“千真万确!据说是旧伤复发,加上之前中的毒,吐血而亡!”
死间之计,已如离弦之箭。
这封染血的军报,将如何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
远在京城的她,得知噩耗,又将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