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秋末,紫禁城的暮色总裹着一层温软的橘黄。景阳宫的窗棂雕着缠枝莲,夕阳穿过木纹,将殿内暖炉的火光映得愈发柔和,炉上煨着的菊花茶腾起细弱的白烟,混着案几上松烟墨的淡香,漫在空气里,像一捧揉碎的暖阳。
闻咏仪披着件月白夹袄,正坐在窗边翻内务府送来的秋衣采买清单,指尖刚划过“浅粉缎面小袄,给祥儿”的字样,殿外就传来小太监轻得像羽毛的通报:“娘娘,大阿哥下朝了。”
门帘被轻轻掀起,胤宸一身石青常服走进来,肩上还沾着些夕照的余晖。他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图纸,边角被仔细包了锦缎,显然是怕磨损。脚步放得极轻,连靴底蹭过青砖都几乎没声:“母妃,今日工部递了永定河下游的水利改道图,还有直隶到河南的公路进度册,儿臣想着您或许想看看,就带来了。”
闻咏仪放下清单,笑着往身边的锦凳挪了挪,顺手端过桌上温着的菊花茶:“先喝口茶暖一暖,下朝从乾清宫过来,风定是刮得脸疼。”她指尖拂过图纸封面,见上面用小楷写着“永定河水利图·修订三稿”,便知是胤宸反复改过的,“这改道图,你又在堤岸设计上动了心思?”
“母妃眼尖。”胤宸接过茶盏,眼底泛起浅淡的笑意,将图纸在案上缓缓展开。宣纸上用墨线勾着河道走势,红笔标注着堤岸高度,在一处弯道处还画了三道小坝,“之前的设计让水流太急,怕冲垮下游的李家村堤岸,儿臣让工匠改了缓弯,加了三道分流坝——这样既能泄洪,还能引一部分水去村东的旱田,明年开春就能种双季稻了。”
他又翻开另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里面是公路进度的朱批记录:“直隶段的路基已铺了七成,用的是掺了石灰的三合土,下雨也不容易陷。昨日探子回禀,李家村有二十多户流民在工地上做工,管饭还发月钱,都攒够了盖新房的木料钱。”
闻咏仪听得仔细,手指点在册子上“流民招工”的字样:“雇流民时,可曾问过他们想不想在当地落户?要是公路修完,他们没活干,又要四处漂泊了。”
“儿臣跟工部嘱咐过了。”胤宸点头,语气多了几分笃定,“河南那边的粮商已来接洽,说公路通了要建粮栈,正好雇这些流民看栈、运粮;还有些会种地的,儿臣已让人在旱田旁留了宅基地,等开春分了地,就能安家。”
说话间,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没见人,先听见少年清亮的嗓音:“母妃!儿臣今日从理藩院听了好些漠北的新鲜事,特意来讲给您听!”
门帘一挑,胤睿提着个绣着狼图腾的小布包闯进来,石青常服的领口沾了点尘土,显然是下朝后没回阿哥所,直接往理藩院跑了。他凑到闻咏仪身边,献宝似的打开布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蒙古毯,羊毛柔软,毯面上绣着青色的奔狼:“这是科尔沁部的使者送的,理藩院的大人说,漠北的姑娘们绣狼,是为了保佑家里男人狩猎平安。”
他说着,突然挺直腰板,学着蒙古人的样子双手叉腰,粗着嗓子学了句蒙古语:“‘赛白努!’母妃您猜是什么意思?是‘你好’呢!使者说,要是去那达慕大会,见人说这句,准能喝到最香的奶酒!”
闻咏仪被他逗得笑出声,伸手捏了捏他沾着尘土的脸颊:“瞧你这模样,下朝不去温书,倒先跑去理藩院凑热闹,仔细先生罚你抄书。”
“才不是凑热闹呢!”胤睿坐直身子,认真得像在禀报公务,“儿臣听使者说,漠北的那达慕大会可热闹了——男人们摔跤,赢了的能得部落首领赐的银腰带;还有赛马,骑手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跑得比风还快!他们喝的奶酒,度数不高,却带着奶香,儿臣想着要是下次有机会去漠北,定要带一壶回来给母妃尝尝。”
他越说越兴奋,还学着摔跤的姿势伸胳膊,差点碰倒桌上的茶盏,幸好胤宸眼快,伸手扶住了。闻咏仪笑着摇头,从食盒里取了块桂花糕递给他:“别闹了,吃块糕垫垫,一会儿珩儿该带着祥儿过来了,要是让弟弟看见你这般疯闹,又要学你了。”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孩童软糯的说话声:“三哥,等等我!母妃宫里的豌豆黄最好吃了,你慢点儿走!”
胤珩牵着胤祥走进来,小胤祥才六岁,穿着件宝蓝小袄,领口缀着颗珍珠,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麻纸,一进门就扑到闻咏仪腿边,仰着小脸撒娇:“母妃!祥儿今日跟三哥去户部了,三哥教祥儿认‘户’字了!”
闻咏仪弯腰把他抱到腿上,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头顶:“祥儿真厉害,快跟母妃说说,今日在户部都见了什么好玩的事?”
胤珩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接过胤祥手里的麻纸,笑着解释:“今日去户部核查江南的户籍,祥儿跟着看了一下午,还记了件趣事。”他轻轻拍了拍胤祥的背,示意他自己说。
小胤祥立刻来了精神,小手攥着闻咏仪的衣襟,奶声奶气地讲起来:“有个白胡子老爷爷,家里养了三只鸡,户籍册上只写了两只,老爷爷急得直跺脚,说‘还有一只会下蛋呢!每天都下一个,不能漏了!’后来户部的大人就拿笔添上了,老爷爷还说要送鸡蛋给祥儿吃呢!”
闻咏仪听得眉眼弯弯,从食盒里又取了块豌豆黄,剥了包装纸递到他嘴边:“那老爷爷可真疼鸡,祥儿要是收了鸡蛋,可要谢谢老爷爷呀。”
“祥儿知道!”小胤祥咬了口豌豆黄,嘴角沾了点渣,“还有个小姐姐,跟祥儿一样大,却能帮爹爹记收成,户部的大人还夸她是小账房呢!三哥说,祥儿以后也能帮着查户籍,帮大家记清楚家里有几只鸡、几亩地!”
胤珩伸手替弟弟擦了擦嘴角,对闻咏仪道:“江南的户籍核查已近尾声,这次查出不少漏登的农户,都补录上了。儿臣跟户部说好了,等开春就给他们分田契,让他们安心种地。祥儿今日跟着,还学会了认‘田’‘粮’‘鸡’几个字,倒是意外的收获。”
烛火渐渐燃得更旺,殿内的笑声像揉碎的银铃,随着夜风飘出窗棂。胤宸在一旁整理图纸,偶尔会指着某段河道,跟闻咏仪说几句开春后的灌溉计划;胤睿趴在案边,用炭笔给闻咏仪画漠北的赛马图,画得马儿四条腿都朝一个方向,自己先笑出了声;胤珩陪着胤祥,在沙盘上写今日学会的字,小胤祥写得歪歪扭扭,还非要让闻咏仪夸“写得好”。
窗外的梆子声敲了两下,已是初更时分。胤宸起身道:“母妃,天色不早了,您该歇息了,儿臣明日下朝再带新的公路进度册来。”
胤睿也收起炭笔,有些不舍地说:“母妃,明日儿臣再讲漠北的摔跤趣事给您听,理藩院的大人还说,科尔沁部有会弹马头琴的人呢!”
小胤祥抱着闻咏仪的脖子,蹭了蹭她的脸颊:“祥儿明日还来跟母妃认字,祥儿要认会‘鸡蛋’的‘蛋’字!”
闻咏仪笑着拍拍他们的背,送他们到殿门口。看着三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灯火里——胤宸走在最前,偶尔回头等一下胤睿;胤睿蹦蹦跳跳,还在跟身后的胤珩说马头琴;小胤祥牵着胤珩的手,小短腿迈得飞快——她心里像被温水浸过,满是踏实的暖意。
回到殿内,暖炉上的菊花茶还在煨着,案几上摊着孩子们留下的东西:胤宸的水利图纸、胤睿的赛马图、胤祥写满字的沙盘,处处都是鲜活的生活气。闻咏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想起孩子们刚会走路时的模样,如今却已能独当一面,替她分忧、替大清出力。她轻轻拢了拢夹袄,想着明日孩子们又会带来新的故事,嘴角便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淡的笑。
秋夜的风拂过窗棂,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殿内的温暖。这寻常的暮朝叙话,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藏着最真切的母子情深,也藏着大清未来的希望——她的孩子们,正像这秋夜里的星光,一点点汇聚,终将照亮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