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是从地底传来的。
不是一声,是连续三声,沉闷得像巨兽在江底翻身。整个码头区的地面都在震颤,栈桥上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哀鸣。
潘丽娟趴在仓库屋顶,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滑落。
她看着鱼雷库方向——那里没有火光冲天,没有砖石飞溅,但码头边缘的水泥地面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先是出现蛛网般的裂纹,然后整块地皮向下沉去,连带着旁边的三号仓库也倾斜了角度。
成了。
她咬住嘴唇,不让情绪流露出来。但握望远镜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
“大姐头,西边!”趴在旁边的工人骨干老何压低声音,手指向码头西侧。
探照灯的光束正在疯狂扫射,日军士兵从各个角落涌出来,朝着鱼雷库方向集结。但混乱已经产生——地面塌陷导致两辆停在附近的卡车侧翻,油箱破裂,汽油流了一地。有人试图救火,有人在喊叫,军官的呵斥声被更多的嘈杂淹没。
潘丽娟看了眼怀表。
凌晨一点十七分。距离沈前锋入水已经过去三十四分钟。
按照计划,他应该在安装完水雷后,从通风管道原路返回,在江边指定位置与接应的陈默会合。但现在鱼雷库已经炸了,人呢?
“按第二套方案。”她收回望远镜,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通知各组,动手。”
老何点头,朝着下方黑暗处学了三声夜枭叫。
下一秒,码头西侧的货堆区,三处火点同时燃起。
不是大火,是精心计算过的火势——点燃的全是日军堆放的帆布、缆绳和木箱,浓烟滚滚而起,在夜风助长下迅速蔓延。这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牵制日军兵力,给沈前锋撤离创造机会。
也是给黄英那边创造机会。
潘丽娟翻身下了屋顶,落在仓库后巷。五六个工人骨干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握着铁棍和改装的土制燃烧瓶。
“走,去二号龙门吊。”
她带头朝着码头核心区域摸去。按照沈前锋之前的分析,炸掉鱼雷库只是第一步。日军真正的码头扩建核心,是那几台从德国进口的大型起重设备。如果能在混乱中破坏至少一台,整个扩建计划至少要推迟半年。
但就在他们穿过两排货堆之间的缝隙时,前方突然传来日语呼喝。
潘丽娟立刻抬手,所有人蹲下身。
一队日军士兵正从前方十字路口跑过,大约七八个人,脚步匆忙。但最后两个士兵突然停下,其中一个举着手电筒朝这边照来。
光束扫过货堆边缘。
潘丽娟屏住呼吸,手慢慢摸向腰后的匕首。如果被发现,只能硬拼了。
但手电光晃了晃,又移开了。两个士兵低声交谈几句,似乎觉得这边没什么异常,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等脚步声远去,潘丽娟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继续。”
他们贴着货堆阴影移动,距离二号龙门吊还有一百多米。那台钢铁巨兽在夜色中矗立,吊臂高高扬起,像绞刑架。
潘丽娟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太安静了。
龙门吊周围应该有固定岗哨,至少四个卫兵。但现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吊机控制室的小窗户里也没有灯光透出。
她想起沈前锋之前说过的话:“松井那个人,最喜欢设陷阱。你觉得是机会的时候,很可能就是他给你挖好的坑。”
“大姐头?”老何看她不动,低声询问。
潘丽娟盯着龙门吊基座周围的阴影。那些阴影的轮廓……有些过于规整了。
“撤。”她果断道,“去三号位,按备用计划。”
“可是——”
“这是命令。”
一行人刚转身,枪声就响了。
不是朝他们开枪,而是从龙门吊方向传来——密集的机枪扫射,子弹打在货堆的麻袋上,噗噗作响。接着是爆炸声,土制炸弹的威力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潘丽娟心头一沉。
中计了。松井果然在龙门吊附近埋伏了人手,而且故意撤走明哨,引诱他们上钩。刚才那队跑过去的日军士兵,可能就是去增援埋伏圈的。
如果不是她及时警觉,现在被打成筛子的就是他们。
“快走!”
她带头朝反方向跑去。身后,日军的哨子声、叫喊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至少有两个小队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得离开这片开阔的货场。
潘丽娟看向左侧——那里有一排低矮的工棚,再往后就是码头围墙。翻过围墙,外面是棚户区,地形复杂,容易脱身。
“分开走!老何带三个人往左,其他人跟我!”
没有时间争论,队伍立刻分成两股。潘丽娟带着两个年轻工人冲进工棚区,在板房和杂物堆之间穿梭。子弹在身后呼啸,打在铁皮屋顶上当当作响。
一个工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潘丽娟回头,看见他小腿中弹,鲜血已经染湿裤管。
“别管我!”那年轻人咬牙,“你们走!”
她没说话,架起他的胳膊就往前拖。另一个工人也过来帮忙,三人跌跌撞撞冲进一间开着门的工具棚。
棚里堆满铁锹和箩筐,空气里有浓重的铁锈味。潘丽娟把受伤的工人放在角落,迅速查看伤口——子弹贯穿了小腿肌肉,没伤到骨头,但流血很多。
她从怀里掏出沈前锋给她的急救包。不是系统出品的那种,是他在药店买的普通纱布和止血粉,但已经足够。
快速包扎,止血,固定。
“在这里躲着,天亮前别出去。”她撕下一截布条,把工人的嘴堵上——防止他因为疼痛叫出声。
年轻人点头,眼神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决绝。
潘丽娟拍拍他的肩,然后和另一个工人对了个眼神。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出工具棚,贴着墙根移动。
前方就是围墙。
三米高的砖墙,顶上插着碎玻璃。但对潘丽娟来说不是问题——她后退几步,助跑,蹬墙,双手抓住墙沿,翻身而上。碎玻璃划破了手掌,但她感觉不到疼。
蹲在墙头,她伸手把同伴拉上来。
就在这时,探照灯的光束扫了过来。
两人立刻伏低,整个身体贴在墙头。光束从头顶掠过,照亮了墙外狭窄的巷道——空无一人。
跳。
潘丽娟率先落地,在泥地上打了个滚卸去冲击。同伴紧跟着跳下,但落地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不小的声响。
“那边!”
围墙内传来日语的呼喊。
跑。
两人冲进巷道深处。这里是一片连片的棚户区,道路错综复杂,晾衣绳横七竖八,夜晚晾着的衣服在风中飘荡,像鬼影。
潘丽娟记得这里的布局。三个月前,她曾在这里建立过一个临时联络点,后来因为暴露废弃了。但地形她还熟。
左转,穿过两个晾着被单的院子,右转,爬过一道矮墙。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终于,在一处堆满破木箱的死角,她停下来喘气。另一个工人也靠墙坐下,胸膛剧烈起伏。
“甩、甩掉了……”
潘丽娟没说话,侧耳倾听。远处码头的嘈杂声还在继续,枪声零星响起,但已经不在附近。
她看了眼怀表。
一点四十一分。
沈前锋应该已经撤离了。陈默会在江边接应他,然后两人按预定路线去城西的废弃染坊汇合。
她必须去那里。
但在这之前——
潘丽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月光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撕下那页纸,折好。
“你把这个送到老周那里。”她把纸递给同伴,“告诉他,鱼雷库已毁,但龙门吊有埋伏。让他通知其他小组,立刻停止行动,全部转入静默。”
“那你呢?”
“我去汇合点。”潘丽娟站起身,“如果天亮前我没到,就让老周按应急方案处理。”
工人接过纸条,小心塞进鞋底。“大姐头,小心。”
潘丽娟点头,转身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她绕了个大圈,从棚户区北侧出来,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渠往城西走。夜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手掌的伤口已经止血,但每握紧拳头都会传来刺痛。
这痛感让她清醒。
也让她想起沈前锋手掌的温度——三天前的夜晚,在那间安全屋里,他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那个微型相机。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虎口有茧,是经常用枪的人才会有的痕迹。
当时他说:“如果情况不对,优先自保。东西可以再弄,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说:“那你呢?”
他笑了笑,没回答。
现在潘丽娟知道答案了。他选择了最危险的那条路,一个人潜入水下,去炸日军重兵把守的鱼雷库。
愚蠢。
莽撞。
不要命。
她在心里骂了一连串,但脚步越来越快。
染坊在城西郊区,以前是给布匹染色的作坊,后来因为污染江水被关停,已经荒废两年。沈前锋选这里作为汇合点,是因为它位置偏僻,而且有一个废弃的地窖可以藏身。
潘丽娟在距离染坊还有两百米的地方停下,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观察。
染坊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着,瓦片残缺,窗户黑洞洞的。院子里长满荒草,夜风吹过时发出沙沙声响。
没有灯光,没有动静。
但她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三块小石子,朝着染坊东侧墙角扔去。
石子落地,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这是约定的暗号——如果安全,就用同样节奏回应。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每一秒都粘稠缓慢。
然后,从染坊里传出了回应:两声敲击,很轻,像是用手指关节叩击木板。
潘丽娟松了口气。
她猫着腰穿过荒地,翻过坍塌的土墙,落在染坊院子里。地窖入口在正屋的灶台下面,她移开盖板,沿着木梯往下。
地窖里有一股霉味和尘土味。但此刻,这味道让她感到安心。
“是我。”她低声说。
油灯点亮了。
昏黄的光圈里,陈默抬起头,脸上沾着泥灰,眼睛通红。他身边躺着一个人,浑身湿透,闭着眼睛,胸口缓慢起伏。
是沈前锋。
潘丽娟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查看。
沈前锋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有些急促。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水迹在地面晕开一片。右手手臂有一道很深的划伤,已经用撕下的布条简单包扎,但血还在渗。
“他怎么了?”她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
“体力透支,可能还呛了水。”陈默的声音沙哑,“从江里爬上来的时候,他几乎站不稳。我扶他过来的路上,他吐了两次,都是水。”
潘丽娟伸手探了探沈前锋的额头。烫得吓人。
“发烧了。”
“嗯。”陈默点头,“我找过了,地窖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半缸发霉的雨水。”
潘丽娟没说话。她解开沈前锋湿透的外衣,发现他胸前和后背有多处擦伤和淤青,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肋,紫黑一片,像是被重物撞击过。
“鱼雷库……”陈默低声说,“炸成功了。我在江边看到了,整个地面都塌下去了。日本人现在肯定乱成一团。”
“代价太大了。”潘丽娟说。
她从自己怀里掏出最后一点止血粉,撒在沈前锋手臂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截布料,重新包扎。
动作很轻,但沈前锋还是皱了皱眉,眼睛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潘……掌柜?”他声音嘶哑得厉害。
“别说话。”潘丽娟说,“你发烧了,需要药。”
沈前锋想摇头,但脑袋重得抬不起来。他感觉到寒冷,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系统界面在意识深处闪烁。
【主线任务:破坏日军码头扩建(进行中)】
【阶段目标一:摧毁鱼雷库(已完成)】
【任务奖励:储物空间扩容至8立方米;技能“基础日语精通”已解锁】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低于安全阈值,建议立即治疗】
治疗。说得简单。
沈前锋扯了扯嘴角,想笑,但只发出气音。他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水雷爆炸的冲击波在水下形成巨大的空腔,他被水流卷着撞向墙壁,肋骨可能断了。然后是坍塌,混凝土块砸下来,他拼命游,从即将被淹没的通风管道挤出去。最后一段是憋着气潜游,肺快要炸开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陈默在岸边接应他,两人连滚爬爬离开江边。路上遇到一队巡逻的日军,躲进臭水沟里等了十分钟。
能活下来,已经是运气。
“黄英那边……”他挣扎着问。
“还没消息。”潘丽娟说,“但我看到她安排的狙击点开火了,至少牵制了一部分日军。现在整个码头都乱了,她应该能脱身。”
沈前锋点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左肋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潘丽娟扶住他,手掌贴在他后背,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你需要医生。”
“不……行。”沈前锋咬牙,“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不能暴露……”
“可是——”
“有药。”他打断她,“在我的……空间里。”
潘丽娟愣住。
她记得那个急救包,记得他凭空取物的能力。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像共同的秘密被埋在心底。
现在他说,空间里有药。
“怎么拿?”她问。
沈前锋闭上眼睛,意识沉入系统。8立方米的空间比之前大了不少,里面除了原有的装备,还多了一些新东西——系统奖励的药品箱,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集中精神,想着“取出抗生素、退烧药、注射器”。
下一秒,一个金属小箱子出现在他手边。
潘丽娟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箱子,呼吸停了一瞬。但她什么也没说,迅速打开箱子。
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玻璃药瓶、铝箔包装的药片、一次性注射器,还有酒精棉和止血带。所有东西的包装都很奇怪,文字也不是中文,但她能认出一些图案标识。
沈前锋指了指一个蓝色的药瓶,又指了指一板白色药片。
“这个……注射。这个……口服。”
潘丽娟拿起注射器。她受过简单的医疗训练,知道怎么打针。但用这种奇怪的药,她还是犹豫了。
“你确定?”
沈前锋点头。系统出品的药品,至少比这个时代的磺胺要安全有效得多。
潘丽娟不再犹豫。她用酒精棉消毒药瓶橡胶塞,抽取药液,排空空气。然后找到沈前锋手臂的静脉,针尖刺入,缓缓推注。
药液进入血管的瞬间,沈前锋感觉一股凉意顺着手臂蔓延。不是不舒服的凉,而是缓解了体内灼烧感的清凉。
然后是退烧药,潘丽娟扶他起来,喂他用水送服。
做完这些,她已经满头大汗。
“让他休息。”陈默小声说,“我守着。”
潘丽娟点头,在沈前锋身边坐下。油灯的光跳动了一下,地窖墙壁上的影子随之晃动。
她看着沈前锋渐渐平稳的呼吸,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种感觉,不是感激,不是敬佩。
是更复杂的东西。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在药铺后堂,他一身狼狈,眼神却锐利得像刀。他说自己是南洋商人,但她一眼就看穿他在说谎。
后来她试探他,设计他,甚至怀疑过他。
可每一次,他都会用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现在她知道了他的秘密的一部分。那个能凭空变出东西的能力,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技术。
但她不打算问。
就像他从来不问她地下党的具体行动,不问她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险。有些信任,不需要言语来证明。
地窖里安静下来。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还有狗吠。日军还在搜捕,但声音已经很远。
潘丽娟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今晚还没结束。天亮之后,还有更多事要处理。受伤的同志要转移,行动结果要上报,日军的报复要应对。
但此刻,在这间发霉的地窖里,她允许自己休息几分钟。
就几分钟。
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渐渐微弱下去。
黑暗重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