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伯……
这三个字,非但没能成为他的护身符,反而像是给他通往黄泉的路,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立春,先关起来。”
姬明玥懒得再多看他一眼,生怕脏了眼睛。
她转身,目光落在车鲁和一旁搀扶着他的鲁四身上时,眼底的凛冽杀意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鲁四师傅,扶他去你房里,找身干净衣裳换上。”
鲁四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架着车鲁,一步步朝外走去。
姬明玥目送他们离开,这才提步,朝着账房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不快,月白色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所过之处,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工匠们立刻噤声。
敬畏,好奇,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在众人心中交织。
账房内,立秋正坐在一堆账册后面,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未抬。
“小姐。”
“如何?”
姬明玥走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
账册的纸张泛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物料的出入库。
“小姐果然神机妙算。”
立秋停下手中的动作,从一旁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了过去,“这吴德,简直是把工坊当成了他自己的钱袋子。”
姬明玥接过纸,目光一扫。
“上好的紫檀木,入库时记一等,出库时却按三等料支取,中间的差价,进了他的口袋。”
“给工匠们做冬衣的棉花,账上写的是一等新棉,实际发的却是混着草籽的陈年旧絮。”
“就连每日的伙食,他都没放过。采买的是精米白面,送到厨房的,却是混着沙子的糙米和发了霉的陈面。“
”克扣下来的银子,足够他在外面最好的酒楼日日笙歌。”
立秋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这一个个事实,却像一把把刀子,剐在人心上。
姬明玥的脸色越来越冷。
这已经不是贪墨了,这是在喝工匠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很好。”
姬明玥将那张纸放下
“还有半个时辰,所有账目都能清算完毕,证据确凿。”
立秋补充道。
“将这些整理成册,一份,我们留底。另一份,‘送’到京兆府尹的桌案上。”
她特意加重了那个“送”字。
立秋心领神会,躬身道:“是。”
“告诉府尹大人,承恩伯府的外甥,在皇家的工坊里作威作福,私设公堂,强占人妻,草菅人命,贪墨公款数额巨大。”
立秋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属下明白。”
姬明玥点点头,转身走出了账房。
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各个工作间里转了一圈。
有的工匠在打磨木料,有的在进行雕刻,还有的在给成品上漆。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的清香和桐油的味道。
她走到一个正在雕刻莲花底座的老师傅身边,看他运刀如飞,木屑飘落,一朵莲花的花瓣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份专注,这份技艺,才是皇家工坊真正的根基。
就在这时,鲁四从后面快步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敬地低声道:“家主,车鲁……他想见您。”
姬明玥转过身。
不远处的屋檐下,换了一身干净青布短打的车鲁正站在那里。
他身上的血污已经清洗干净,头发也重新束好,虽然脸上和脖子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他不再是那个在柴房里任人宰割的羔羊,那个血性汉子原本的轮廓,终于又显露了出来。
鲁四已经把工坊易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看到姬明玥朝他走来,车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个在皮鞭下都没有屈服的汉子,眼眶却猛地红了。
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小的车鲁,谢家主救命之恩!”
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了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姬明玥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
“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淡。
车鲁却没有动,他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若非家主,小的今日已是枉死之人!此恩此德,车鲁没齿难忘!日后家主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姬明玥看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后颈,忽然开口。
“车鲁师傅。”
车鲁猛地抬头。
“吴德霸占你的妻子,诬陷你,把你打成这样。”
姬明玥的目光直直刺入他的内心,“你想不想报仇?”
一句话,一道惊雷,在车鲁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报仇?
他怎么可能不想!
他做梦都想!
他想把吴德那个畜生千刀万剐!想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让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可是……
那股喷涌的血气在冲到喉咙口时,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卡住了。
吴德是官。
是朝廷亲封的七品管事。
他呢?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卑贱的工匠。
那句从小听到大的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捆住了他的手脚。
“民……不与官斗……”
车鲁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不甘。
说完,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弯了下去。
姬明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算了?”
“他踩着你的骨头,睡着你的女人,花着你的血汗钱,你却告诉我,民不与官斗?”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车鲁的心上。
车鲁的头埋得更低了,双拳死死攥着,指甲深陷进掌心,掐出了血印。
他何尝甘心!
可不甘心,又能如何?
姬明玥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忽然笑了。
“如果,我允许你报仇呢?”
车鲁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如果我告诉你,出了任何事,都由我担着呢?”
她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审视。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去做一些事。”
“这个人,手要巧,心要细,更重要的,是要有脑子,有胆子,执行力要强。”
“单凭你手艺好,有个好身板,远远不够。”
“我要的,是一把最锋利的刀。而不是一块只会逆来顺受的朽木。”
车鲁出神地看着她。
阳光下,少女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看不懂她。
吴德的背后,是承恩伯府……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庞然大物。
他死了不要紧,可他怕……怕连累了眼前这个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一个跪着,一个蹲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锋,一场残酷的面试。
姬明玥在等他的答案。
她要看的,不是一时的血气之勇,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心。
半晌。
就在姬明玥的耐心快要耗尽时,车鲁嘶哑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挣扎,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断。
“家主……”
“我怕……给你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