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光灭了。
窗纸泛出灰白,天亮了。
杜守拙坐在床边,手还搭在被角上。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抽出来。
杜清漪的手垂在床沿,指尖微微蜷着,像夜里抓过什么。
他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响。
整夜没睡,腿是僵的。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腕,刺青在晨光里显出轮廓。
“守”字还在。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放得很轻。
门开了一条缝,走廊空着,药味从外面飘进来。
药堂里,老郎中正低头研磨药材。
石臼一下一下响,药粉落在纸上,堆成小山。
他听见脚步声,没抬头。
杜守拙走到桌前,站着。
“她昨夜没过来。”他说。
声音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老郎中停下杵子。
“你也没睡。”
“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老郎中抬眼看他。
杜守拙的眼底发黑,嘴唇干裂,整个人像一块被火烧过的铁。
他不像是来问病的,倒像是来讨命的。
老郎中放下药杵,取下围裙。
“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病房。
杜清漪还在床上,盖着被子,脸朝墙。
呼吸比夜里稳了些,但胸口起伏得急,像是梦里也在逃。
老郎中走到床边,伸手探她手腕。
脉象浮而无力,跳得乱。
他眉头皱紧,又换另一只手诊。
杜守拙站在门口,没靠近。
他看着老郎中的手,看着那根手指按在妹妹的脉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只有呼吸声。
老郎中终于松手。
他站直身子,对杜守拙点点头:“出来。”
两人走到廊下。
药柜在墙边排开,一格格小抽屉,写着“当归”“川芎”“甘草”。
风吹动檐下的药旗,布条拍打木杆,啪啪响。
“她不是风寒。”老郎中开口。
“也不是肺损。”
杜守拙盯着他。
“她是心病。”
“心?”
“十年囚禁,日日惊惧,夜夜难眠。她的气机早就乱了。肺喘,是因为她不敢深呼吸——怕被人听见,怕惹祸。她连哭都不敢出声,是不是?”
杜守拙没答。
但他想到了。
昨夜她抓住他拇指的时候,指头是冷的,抖的。
像一只缩在角落的老鼠,哪怕有人递食,也不敢张嘴。
“药治不了这个。”老郎中说。
“她的心被关了太久。身体记得自由,可神魂已经忘了怎么活。”
杜守拙拳头攥了起来。
骨节发出咔的一声。
“你是说……她明明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差不多。”
“那怎么办?”
“解心结。”
“让她自己走出来。”
杜守拙猛地抬头。
“我带她离开刘撼山,给她吃穿,护她安全,还不够?”
“不够。”
老郎中看着他。
“你救了她的命,但没救她的神。她现在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牢笼。”
杜守拙喉咙一紧。
他想起昨夜她抓住他手指的样子。
不是求生,是求证——确认他还存在。
“她需要时间。”老郎中说。
“也需要一个能让她开口的人。”
杜守拙低头看自己手。
这双手砍过人,劈过刀,挡过箭。
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碰她。
“她听到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
杜清漪站在房门口,扶着门框。
她的脚光着,踩在木地板上,脸色白得像纸。
眼睛睁着,瞳孔却有些散,像是刚从很深的地方爬出来。
杜守拙立刻上前一步。
“姐。”
她没看他。
目光落在老郎中身上。
“你说……我心被困住了?”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井。
老郎中点头。
“是。”
“因为我怕?”
“因为你一直没敢相信自己能活。”
杜清漪的手指抠进门框边缘。
木刺扎进皮肉,她没反应。
“我每天绣蝴蝶。”她说。
“用红线,一针一针。我以为……只要我把翅膀补全,就能飞出去。”
杜守拙站在原地,听她说。
“可我绣了十年。
蝴蝶还是断翅的。”
她的肩膀开始抖。
眼泪先是一滴,接着成串往下掉。
没有声音,只是泪流不止。
杜守拙想动,脚却钉在地上。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铜锁拼合那天,她身上那半块,也刻着一只断翅蝶。
“我不是不想说话。”她低声说。
“是我怕一开口,就会喊救命。
我怕喊了,还是没人来。”
风吹进来,药旗翻动。
布条扫过柱子,发出沙沙声。
杜守拙慢慢走近。
他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
布料落下时,她身子一颤。
“回去躺着。”他说。
声音低,但稳。
她没动。
“我不想睡。”
“你不累?”
“我怕睡着。”
“梦里全是铁链。”
杜守拙停顿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她面前。
“那就别睡。”
“我在这。”
她看着那只手。
满是茧,指节粗大,虎口有旧伤。
这是哥哥的手。
小时候背她去镇上的手。
十年前在火场里没松开的手。
她慢慢抬起手。
指尖碰到他掌心。
然后,轻轻放上去。
杜守拙合拢手指,握住。
不重,但很紧。
他引她往床边走。
一步,两步。
她脚步虚浮,靠着他胳膊。
到床边,她坐下,仍抓着他的手。
杜守拙拉过椅子,坐到旁边。
左手按在铜锁位置,隔着衣服,能摸到那半块金属的棱角。
老郎中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离开。
屋里只剩两人。
杜清漪靠在床头,闭上眼。
睫毛湿成一簇,脸上泪痕未干。
她的手还在杜守拙掌心里,微微发抖。
“哥。”她忽然叫。
“嗯。”
“你还记得娘绣的帕子吗?”
“记得。”
“上面也有蝴蝶。”
“是。”
“那时候它们会飞。”
杜守拙没说话。
他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窗外天光渐亮。
药堂传来研药声,一下一下。
有人咳嗽,有人低声问诊。
日子在继续。
她还活着。
他也还在。
他低头看她。
她没睡,眼睛半睁,望着屋顶。
眼神空,但不再死。
有一道裂痕开了。
很小。
但光能照进去。
杜守拙坐着不动。
右手放在膝上,左手贴着铜锁。
他不再看刀。
他等她说话。
等她哭。
等她醒。
风吹进来,掀动床头一张纸。
是药方,墨迹未干。
纸边卷起,慢慢飘落。
杜清漪的手指突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