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兵刃交击的铿锵、战马悲鸣的悠长、临死前的嘶吼与哀嚎交织在一起,在残破的城池上空盘旋不散,厮杀声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每一寸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久久未曾停歇。
就在这血与火的混沌之中,忽然一道沉闷如惊雷滚过荒原的号角声,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战场的喧嚣。
这号角声没有进攻时那般激昂亢奋,似烈火烹油般点燃将士的血性。
也没有撤退时那般急促尖锐,如寒针刺骨般催逼脚步的仓皇。
它只是循着一种奇异的节律,一阵低回绵长的长音落下,紧接着便是一阵短促沉郁的短音,长音如古潭深水,厚重得能压垮人的心神,短音似重锤敲鼓,沉闷得能震碎人的魂魄,一长一短,交替往复,在空旷的战场之上缓缓弥漫,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穆与冷冽。
起初,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大多不以为意。
刀剑相向的间隙里,有人下意识地侧耳听了听,随即又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这般陌生的曲调,他们在多年的军旅生涯中几乎从未听闻。
军中的号角自有其固定的章法,进攻有进攻的讯号,撤退有撤退的节律,集结、警戒、求援亦各有不同,皆是将士们自幼操练、刻入骨髓的指令。
可这道号角声,陌生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许多老兵暗自思忖,或许是统帅部新定的某种联络讯号,甚至有人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直到解甲归田、白发苍苍,也未必能再听到第二次,当下便只当是战场之上的一段小插曲,转身又投入到与敌寇的缠斗之中。
最先从厮杀的狂热中挣脱出来的,是大商军队中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们。
他们大多年过不惑,历经大小战事数十上百场,对军中各类讯号的敏感度远超普通士兵。
当那道一长一短的号角声第三次在耳畔响起时,一名手握重剑、肩头染血的偏将猛地顿住了挥剑的动作,眼中的嗜血与凌厉瞬间被浓重的疑惑取代。
他皱紧眉头,凝神细听,那熟悉又陌生的节律如同一把钥匙,缓缓撬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角落。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将领停下了动作,他们脸上的神情从疑惑转为惊愕,再到难以置信。
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兵符。
有人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还有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那沉闷的号角声堵在了喉咙里。
不约而同地,他们纷纷转过身,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层层叠叠的军阵,朝着统帅部叶枫军帐外那座高耸的督战台望去。
硝烟弥漫之中,督战台的轮廓逐渐清晰。
只见高台之上,一面玄色旗帜正迎风招展,旗帜上用猩红的颜料绣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屠”字,那字迹笔锋凌厉,宛如淋漓的鲜血泼洒而成,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戾与决绝。
旗帜旁的案几之上,静静摆放着一枚虎符模样的信物,符身纹路古朴,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此刻在风中微微晃动,仿佛也在无声地印证着某种可怕的事实。
看清台上景象的将领们,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们脸上的难以置信转为深深的震撼,随即又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所笼罩。
有不解,有惊惧,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
下意识地,他们纷纷抬手示意,麾下的士兵们见状,也纷纷停下了进攻的步伐,手中的兵刃悬在半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将领。
起初,那些沉浸在厮杀中的士兵们满心疑惑。
他们不明白为何激战正酣之际,将领们会突然下令停手,耳边的号角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那陌生的曲调此刻听来,竟莫名多了几分压迫感。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探头张望,战场之上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那道沉闷的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之中,越来越多的士兵顺着将领们的目光望向了督战台,当那面猩红的“屠”字旗映入眼帘,当那熟悉的虎符信物进入视野,再结合耳边循环往复的号角节律,一个被他们刻意遗忘、甚至从未想过会亲身经历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脑海。
“屠、屠、屠城?”
一名年轻的士兵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如同破碎的琉璃般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怎么会?”旁边的老兵脸色煞白,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茫然,“这、这是屠城的号角?”
“他们疯了吗?”
更远处,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怒吼,声音里混杂着愤怒、不解与深深的恐惧。
“屠的是哪座城?”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城池,城里住的是我们大商的百姓啊!”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军阵中蔓延开来,起初还只是窃窃私语,到后来渐渐变得嘈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惶惑。
在场的将士们谁都清楚,屠城二字意味着什么。
古往今来,屠城从来都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极端之举。唯有在攻城战中损失惨重,将士们积怨已深,或是敌方负隅顽抗、屡降屡叛,为了震慑敌胆、以绝后患,才会下此狠手。
可即便是这般,屠城之后,统帅者也必将面临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被斥为残暴不仁、丧尽天良。
轻则民心尽失、众叛亲离,重则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甚至可能因此动摇国本,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可他们从未听说过,有人会对自己的城池、自己的百姓,吹响屠城的号角!
“这座城里,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操持家务的妇人,有耕读传家的书生。”
“他们都是大商的子民,是将士们舍命守护的对象。”
“如今,却要对他们举起屠刀?”
沉闷的号角声还在继续,一长一短,如同死神的催命符,在每个人的心头重重敲击。
整个战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厮杀都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吹过残破城墙的呜咽,以及将士们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低语。他们僵在原地,手中的兵刃还沾染着敌人的鲜血,可此刻,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远不及心中的寒意刺骨。
每个人都在拼命消化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脸上写满了挣扎、痛苦与茫然,不知道这道屠城的命令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与疯狂。
最先从屠城号角的震撼与荒诞中挣脱出来的,是大商军队中那些久经沙场的将领们。
他们饱读兵书、深谙军规,更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九个字刻进了骨髓深处,即便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抗拒与不忍,即便脑海中不断闪过城池里百姓们惊恐的面容,即便理智在疯狂地嘶吼着。
“这是悖逆人伦的罪孽”
可督战台上那面猩红的“屠”字旗与虎符信物,如同两道冰冷的枷锁,死死钳制住了他们所有的杂念。
几位将领猛地闭上眼,似是要将心中的动摇与悲悯彻底隔绝,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军人的铁血与决绝。
他们腰间的佩剑猛地出鞘,寒光划破弥漫的硝烟,一声沉雷般的喝令穿透了战场的死寂:
“传令下去!投石车全力发射,弓弩手自由齐射!全军将士,随我冲锋,凡眼前所见,无论军民,格杀勿论!”
命令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席卷了整个军阵。
那些方才还在茫然、挣扎、窃窃私语的士兵们,在将令的威严之下,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迟疑。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刀枪,眼神从最初的困惑转为麻木,再到被战火与军令点燃的狂热。
沉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针对外敌的激昂,而是指向城内同胞的残酷催命。
早已蓄势待发的投石车被士兵们奋力撬动,巨大的石弹在机械的轰鸣中腾空而起,带着毁天灭地的势能,朝着城内的方向呼啸而去。
它们划破灰蒙蒙的天际,留下一道道沉重的弧线,而后如同天降惊雷般狠狠砸落。
有的轰然撞在残破的城墙上,砖石飞溅,烟尘弥漫,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墙又塌下一大片,碎石裹挟着尘土砸向下方。
有的则径直砸进了密集的民房区域,茅草与泥土搭建的屋顶瞬间被砸得粉碎,木梁断裂的脆响与砖石坍塌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整座房屋如同纸糊般塌陷下去。
石弹落下之处,便是一片炼狱景象。一名抱着幼子的妇人刚要躲进墙角,便被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迎面砸中,母子二人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碾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鲜红的血渍混着泥土与碎石,在地面上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本想逃向相对安全的角落,却被坍塌的房屋掩埋,只露出几只枯瘦的手,在尘土中徒劳地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甚至有奔跑中的孩童,被飞溅的碎石击中后脑,小小的身躯往前踉跄了两步,便直直扑倒在地,鲜血从额角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路。
那些侥幸未被石弹直接砸中的人,也难逃飞溅的碎石与木刺,或被刺穿了皮肉,或被砸断了筋骨,在地上翻滚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很快被更密集的攻势吞没。
与此同时,弓弩手们纷纷搭箭上弦,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密密麻麻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射去。
这些箭矢不分目标,不分军民,穿透了残破的窗棂,射穿了单薄的门板,也射穿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大华军的士兵尚且能举盾格挡,可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只能在箭雨中东躲西藏,却终究难逃厄运。
有人被箭矢射中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踉跄着倒下;有人被射中腿部,扑倒在地,还未等爬起,便被后续的箭矢钉死在原地。
还有人抱着头蜷缩在墙角,却被斜射而来的箭矢穿透了脖颈,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石弹与箭矢的攻势尚未停歇,大商的士兵们已提着染血的刀枪,如同饿狼般冲入了城内,他们遵从着“格杀勿论”的命令,将心中的迟疑彻底抛诸脑后,手中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朝着眼前的一切活物挥去。
遇到抵抗的大华军,便刀刀致命、死战到底;遇到瑟瑟发抖的百姓,也没有丝毫手软。
挥刀、劈砍、刺穿,动作干脆利落,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有试图反抗的青壮年百姓,抄起家中的锄头、扁担,却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的对手,转眼间便被砍倒在地,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士兵的脸上,他们却只是抬手一抹,继续朝着下一个目标冲去。
有老妇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士兵手下留情,却被一刀划破了喉咙,浑浊的泪水混着鲜血从眼角滑落,眼中满是绝望与不解;还有年幼的孩子,吓得瘫软在地,哭喊着“娘亲”,却被士兵一脚踹开,随即刀刃落下,终止了那稚嫩的哭喊。
刀刃碰撞的脆响、箭矢破空的锐鸣、房屋坍塌的轰鸣、临死前的惨叫、孩童的啼哭、妇人的哀求,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令人肝胆俱裂的死亡悲歌。整座城池彻底沦为人间炼狱,鲜血顺着街道流淌,汇聚成一条条暗红的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尘土味,令人作呕。
大商的将士们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在城池中肆意屠戮,他们服从着军令,也被战火吞噬了人性,用手中的刀枪,将昔日守护的家园,变成了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