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
这座城市像一头在烈火中打过滚的巨兽,终于在瓢泼大雨里获得了喘息。但空气里的焦糊味,被水汽一蒸,反而更加浓郁,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进肺里。
问事馆的废墟,成了我们临时的孤岛。
武胜从外面拖进来几块还算完整的厚木板,搭成了一张简陋的床。他没说话,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满是伤痕和淤青的背脊。他从一个破烂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各种干枯的草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药味的怪异气息散开。他把草药扔进一个捡回来的铁桶里,倒上水,就在废墟中央生了一小堆火,把铁桶架了上去。
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默的侧脸。他在用最古老的法子,修复着被邪祟侵蚀的阳气。
叶知秋找了个稍微干净的角落。她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泛黄起毛。背景是光孝寺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被一对年轻男女牵在中间。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对男女的脸,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相纸里的时光。
我的大脑告诉我,这是一个女儿在思念逝去的父母,我应该感到悲伤,或者至少,应该上前给予安慰。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那份属于人类的共情,像被抽走了一样,只剩下冰冷的逻辑分析。
最终,我只是看着,没有动。
她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将照片重新对折,放回了口袋,贴着心口的位置。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记者特有的那种,在任何混乱中都能迅速整理出核心需求的冷静。
“钱呢?”武胜的声音从火堆旁传来,闷闷的。
一句话,点破了我们最窘迫的现实。问事馆是陈景瑞的产业,他走了,这里的一切都被冻结。我们几个,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穷二白。
沉默,比雨声更沉重。
“阿King。”我打破了这片死寂,看向门口的阴影。
他一直缩在那里,膝盖上的笔记本屏幕是这片昏暗中唯一的光源。听到我叫他,他猛地回过神,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惊醒。
“能不能找到钱?”我问得直接。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变了。不再是恐惧,也不是茫然。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能。”他只说了一个字,手指在键盘上滑动,不再是之前那种狂乱的敲击,而变得缓慢、精准,像个外科医生在解剖一具看不见的躯体。
“这座城市,现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数据中转站。”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官方的、民用的、地下的……无数的数据流在交汇。我能‘闻’到它们。那些属于‘水底衙’的残余信号,就像……腐肉的味道。很淡,但一直都在。”
他体内的“数据蛊虫”,曾经是植入他身体的诅咒,但现在,它成了他一个新的器官,一个能感知数字世界生与死的触角。
“我标记了十三个最可疑的数据流。”他指了指屏幕上一张用代码构成的广州地图,上面有十三个闪烁的红点。“大部分都在尝试删除痕迹,或者往海外服务器转移。”
他顿了顿,一根手指,点在了其中一个红点上。
“只有这一条,很安静。它什么都没做,只是潜伏着。”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武胜和叶知秋也围了过来。
屏幕上,那个安静的红点,位于城西一处废弃的工业区。
“这里面,有钱?”武胜问。
“不确定。”阿King摇头,“但它连接着一个加密账户,里面的数字……很长。”
“等雨小一点,我们就过去看看。”我说。
“不是去动手。”我看着他们三个,“是去收租。”
没人再说话。废墟里,只有雨声,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和阿King指尖落在键盘上那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我走回角落,重新坐下,掏出那串属于陈景瑞的铜钱。
那丝属于他的、用生命燃烧出的暖意,是我此刻唯一能真切感受到的温度。它提醒我,我曾经是一个人。
“平衡不立,此身不熄。”
陈景瑞用他的死,践行了这句话。而我,将用我的“生”来践行。无论我变成了什么。
“陆文渊。”
阿King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睁开眼。
他把笔记本转了过来,屏幕正对着我。
“那个最安静的信号,动了。”
屏幕上,代表着那条数据流的代码正在飞速变化,重组。它没有逃窜,也没有删除自己,而是在进行一种……复杂的加密。
“它在发信息。”阿King的语速很快,“不是求救,像是在……汇报。”
他伸出手指,点在屏幕上一小段刚刚成型的加密代码上。那段代码的结构,像一种用二进制写成的古老符文,透着一股阴冷而诡异的气息。
紧接着,他调出了另一份文件。那是他之前从“水底衙”服务器深层破译出的,关于槟城“义兴公司”的零星资料。在资料的角落,同样有一小段加密样本。
阿King的手指,在两段代码之间来回移动。
“找到了。”
他低喝一声,双手在键盘上一阵操作。
屏幕上,两段代码被并列放置。他将其中最核心的算法逻辑提取出来,那是一串不断跳动的、毫无规律的字符。
下一秒,那串字符停止了跳动。
它们开始自行分解,重组,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在屏幕上疯狂地爬行、聚合。
最终,所有的字符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古老的徽记。
那是一艘在波涛中航行的三桅帆船,船帆之上,烙印着一个狰狞的龙头。
这个徽记,和“义兴公司”资料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阿King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血色。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这不是汇报。”
“是……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