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叶知秋的爷爷留下的,那把打开了这间偏殿的黄铜钥匙。
它有什么“困”?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把钥匙,是叶家“守护者”的信物,是开启这个禁忌之地的凭证。陈景瑞的话,显然不是指这把物理意义上的钥匙本身。
他指的是“钥匙”所代表的身份。
是叶知秋,这个“守护者”的身份,陷入了某种困境。
“他……他什么意思?”叶知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层。
我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半卷羊皮。
羊皮卷的质地极为古老,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利器粗暴地撕开。上面的文字并非现代汉字,而是一种更加古奥的篆文变体,与墙壁上傩面下方的名号同源。
除了开篇那五个大字,后面的内容更加诡异。它记载的不是修行法门,不是炼器之术,而是一种……契约。
一种将一个强大的,无主的魂体,与一个活人强行绑定的契约。活人提供血肉作为“鞘”,魂体提供力量作为“刃”,两者共生,魂体即为“魂傀”。
这根本不是什么术法。
这是在制造一个怪物。一个拥有人类躯壳,却被另一个强大灵魂所驱动的怪物。
“疯子。”武胜低沉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头,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那上面的血色污染,“陈景瑞那小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捏着羊皮卷,指尖冰凉。
陈景瑞不是疯子。
他冷静得可怕。
他留下这张阵法图的信标,引导我们来这里。他知道我们能找到这把钥匙,能打开这扇门。他甚至算准了我们会发现这个暗格。
他把这个禁忌的“答案”,赤裸裸地摆在了我们面前。
他想让叶知秋,去和一个未知的强大魂体,签订这份共生契约。
为什么?
“钥匙”的困境……守护者的困境……难道叶家守护者的力量,已经衰弱到需要借助这种邪术来维系了吗?
我猛地回头,看向叶知秋。
她的脸色比墙壁上的石灰还要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她不是在看那卷羊皮,而是在看那面墙。
那面刻满了上百个傩面的墙。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昏黄的油灯光芒下,那上百个傩面,仿佛不再是死物。它们的眼窝深陷,在摇曳的光影中,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那些或悲或喜,或怒或憎的表情,在这一刻,都统一成了一种表情。
饥饿。
一种对生魂,对血肉,最原始的渴望。
“呼……”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从偏殿深处吹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股在庙外就感受到的,阴冷粘稠的能量,此刻浓郁了十倍不止。它们不再是试探,而是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地挤压着我们三个人占据的狭小空间。
我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刺穿,寒意直透骨髓。胸口的玉佩散发出温热,却也只能勉强护住心脉,无法将这股庞大的恶意完全隔绝。
“小心!”武胜低吼一声,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将我和叶知秋护在了身后。
他就像一堵墙,一堵由血肉和钢铁铸成的墙。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汹涌而来的阴冷能量,在靠近武胜身体半米范围时,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发出了“滋滋”的轻响,如同冰雪遇到了烙铁,迅速消融,退散。
他身上那股刚猛无匹的阳刚血气,在此刻,仿佛化作了一轮小太阳,在这片阴森的鬼域里,硬生生撑开了一片温暖而安全的领域。
我站在他身后,那股刺骨的寒意顿时减轻了大半。
但那些东西,并没有放弃。
它们无法靠近武胜,便开始从别的方向渗透。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
细碎的,重叠的,充满了怨毒和疯狂的呓语。
【饿……好饿……】
【血肉……新鲜的血肉……】
【给我……把他给我……】
【他的身体……是最好的容器……】
声音的源头,是那面墙。
是那上百个傩面!
它们在苏醒。
被我们这三个闯入的生人气息,从漫长的沉睡中惊醒。
“别听!”叶知秋厉喝一声,她从怀里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箓,咬破指尖,迅速在上面画下一道血痕。
“镇!”
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金光,瞬间扩散开来,将我们三人笼罩。
脑海中的呓语声为之一清。
但那股庞大的恶意,却被彻底激怒了。
整座偏殿,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墙壁上,那些傩面的轮廓,在光影中开始扭曲,变化。
其中一个位于角落,表情最为狰狞,嘴角裂到耳根,状若狂笑的傩面,它的双眼位置,那两个黑洞洞的石刻眼窝里,陡然亮起了两点猩红的光芒。
就是它!
一股远比刚才更加凝实,更加怨毒的意念,像一根钢针,穿透了符箓的光芒,直刺我的眉心。
【就是你……】
【方九霄……】
【你回来了……】
【我要吃了你!!!】
轰!
我的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黑。无数混乱,暴虐,嗜血的念头,疯狂地涌入我的意识,要将我的理智彻底撕碎,吞噬。
“陆文渊!”
我听到武胜和叶知秋焦急的吼声,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
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嘴角,正在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模仿着墙上那个傩面的狂笑。我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扼住自己的喉咙。
不!
我不能被它控制!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丝。
就是现在!
我没有去对抗那股侵入脑海的暴虐意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沉下心神,向我体内那个属于“方九霄”的,更深邃,更古老的意识,发出了呼唤。
不是求救。
是挑衅。
【你的东西,被一只野狗惦记上了。】
【你就这么看着?】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那股外来的暴虐意志即将彻底淹没我的时候,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从我的意识最深处,缓缓苏醒。
那不是力量,也不是意志。
那是一种……威严。
一种君临天下,视万物为刍狗的,绝对的,古老的威严。
就像沉睡的巨龙,被蝼蚁的挑衅惊扰,不耐烦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滚。】
一个字。
一个冰冷,淡漠,不带丝毫感情的字,在我的意识之海中响起。
那股原本汹涌澎湃,不可一世的暴虐意志,就像听到了天敌的咆哮,瞬间凝固。然后,它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如同见了鬼一般,疯狂地从我的脑海中逃窜出去,连一丝一毫都不敢停留。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你怎么样?!”武胜的大手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掌滚烫,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入我的体内,驱散着残余的寒意。
叶知秋也靠了过来,她手里的符箓已经化为灰烬,脸上满是后怕。
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目光,重新投向那面墙。
角落里,那个狂笑的傩面,眼窝里的红光已经熄灭,恢复了原本死寂的石刻模样。
但不一样了。
我能感觉到,它在害怕。
不只是它,整面墙,上百个傩面,都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恐惧的沉默之中。它们收敛了所有的恶意和渴望,像一群被教训过的恶犬,匍匐在主人的脚下,瑟瑟发抖。
它们畏惧的,不是我。
是我体内,那个刚刚睁了一下眼睛的,方九霄。
“这里……”叶知秋看着满墙安静下来的傩面,声音干涩,“恐怕不是什么圣地。这里是……牢笼。”
一个关押着上百个强大魂体的牢笼。
而这些傩面,既是它们的象征,也是束缚它们的枷锁。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一种毛骨悚然的猜测,在我心中成型。
我低头,看向手中那半卷羊皮。
《魂傀共生术》。
陈景瑞,他不是想让叶知秋去和一个“未知”的魂体签订契约。
他是想让她……
从这面墙上,从这上百个被方九霄镇压的,凶戾滔天的魂傀中,挑选一个,与之为伍。
以恶,制恶。
以毒,攻毒。
这就是他留下的,解决“钥匙”之困的方法。
何其疯狂!何其歹毒!
这哪里是递过来一把刀,这分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然后指着里面最恐怖的那个灾祸说:去吧,与它共舞。
“我们得离开这里。”武胜的声音异常凝重,他能感觉到,危险并未解除,只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叶知秋点了点头,脸色依旧苍白。
这个发现,对她的冲击是颠覆性的。叶家世代守护的秘密,追杀的恶魔,竟然都与这个恐怖的魂傀牢笼有关。
我没有动。
我的目光,越过那些瑟瑟发抖的普通傩面,落在了墙壁中央。
那个属于“诡探”的,威严而古奥的傩面。
还有它旁边,那个被刻意磨损,只留下一个“守”字的,守护者面具。
它们和周围那些傩面,截然不同。
它们没有散发出任何恶意,也没有丝毫恐惧。它们就像两个沉默的君王,冷眼旁观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种奇异的认同感,再次从我心底涌起。
方九霄,他所走的道路,或许不被理解,或许充满了牺牲与孤独。但他,是这里的王。
而我,是他的继承者。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卷羊皮。
粗糙的,带着岁月尘埃的触感,和上面那血淋淋的,禁忌的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叶知秋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钥匙’的困境……如果守护者,已经没有能力再看守这座牢笼了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抬起头,看向她。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恐惧和迷茫。
那里面,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剩下的,最后的疯狂与决绝。
她看着我,或者说,是看着我手中的那卷羊皮,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打开牢笼,放出恶鬼,是为了让它们去对抗一个……更恐怖的存在呢?”
更恐怖的存在。
又是这个词。
和陈景瑞说的一模一样。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我看着她眼中那簇疯狂的火苗,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卷血色的羊皮卷。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海。
或许,陈景瑞留下的,不是选择题。
而是唯一的答案。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向墙壁上那个刚刚攻击过我的,狂笑的傩面。
它的眼窝,依旧是黑洞洞的石刻。
但在我的视野里,那片黑暗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地,重新凝聚。
它在看着我。
不,它在看着我手里的,那半卷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