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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莲花离岛

(一)

晨光熹微,如同羞涩的少女,将第一缕淡金色的光芒,怯生生地透过莲花楼那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窗棂,在打磨光滑的木质地板之上,投下了一片片斑驳而温暖的光影。楼内,飘散着昨夜便用小灶文火慢炖的米粥所特有的、醇厚而温润的清香,这香气与我从药柜里取出的几味安神宁心的草药散发出的、清苦而提神的微苦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莲花楼清晨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被我们暂时称之为“家”的移动居所里,为家人准备早膳。

魏婴醒得很早,或者说,以他如今冥王的灵觉,他可能一夜都未曾真正沉入深度睡眠。我看着他坐在桌边,虽然努力挺直了脊背,但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淡淡青影,以及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我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混合着心疼与骄傲的复杂情绪悄然蔓延开来。但面上,我依旧维持着最为轻松自然的笑意,将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浓稠适中的莲子粥轻轻推到他面前,语气轻快地说道:“喏,最后一顿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给你多加了勺你最喜欢的蜂蜜。”

他顺从地接过那只温热的瓷碗,修长的手指握住白色的汤勺,无意识地在粥碗里缓缓搅动着,看着那袅袅升起、带着甜香的热气,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他只是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闷闷地、带着点鼻音叫了一声:“师姐……” 声音不似往常清亮,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更像是一个依赖着长辈的、受了委屈的少年。

李莲花坐在他对面,姿态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优雅,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动作间不见丝毫离别的仓促。闻言,他抬起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目光温和地落在魏婴身上,语气平稳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粥要趁热喝,凉了便失了风味,也伤脾胃。阿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散离合,如同月有阴晴圆缺,潮有汐涨汐落,本是天地间最寻常不过的常态。你如今已是一界之主,执掌轮回,俯瞰众生,更当明了此理,坦然处之。”

“我知道,”魏婴猛地抬起头,似乎想用力挤出一个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笑容,来证明自己的洒脱,但那扬起的嘴角弧度却带着几分刻意和僵硬,显得有些勉强,反而更让人心疼,“就是……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以后这偌大的莲花楼里,怕是又要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这些空荡荡的桌椅,空荡荡的床铺,还有……空荡荡的厨房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这话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了我的心尖上,泛起一阵细微而绵长的酸涩。这三年来,这小小的、却能移动的莲花楼,早已不仅仅是一件代步的工具,它承载了我们太多太多无法复制的记忆。从最初在乱葬岗旁那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几乎是徒手将这片山谷开辟出来,战战兢兢地将莲花楼安顿于此,作为第一个临时的“家”;到后来,无数个夜晚,我们挤在楼内温暖的灯火下,听他磕磕绊绊地读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古籍,或是李莲花耐心地为他讲解阵法符篆的奥妙;再到后来,我们一起研究新的剑招,切磋技艺,分享着沿途行医或是探查阴铁时遇到的奇闻异事,笑声常常能穿透楼板,惊起飞鸟……这里的每一寸木板,每一件器物,甚至空气中常年弥漫的药香与墨香,都早已浸透了我们共同生活的印记,这里是我们在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的、共同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家。

我伸出手,像他还是那个需要我时时照看的小少年时那样,温柔地揉了揉他睡得有些乱糟糟、却依旧柔软的黑发,努力让笑容更加明亮一些,驱散他周身的低气压:“傻话,这莲花楼本就是认你为主的,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家。我们啊,顶多算是借住的客人,如今不过是客人要告辞了,物归原主而已。再说了,”我故意板起脸,摆出师姐的威严,眼中却带着戏谑,“你现在可是堂堂冥王陛下,神游万里,穿梭阴阳,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想回来看看你这座宝贝楼,或者想来看看我们这两个‘前室友’,还不是随你心意,动动念头就行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两个‘肉体凡胎’的师兄师姐,天天守在这楼里,等着您老人家偶尔想起,大驾光临不成?”

魏婴被我这番半真半假的调侃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眼底的阴霾也被冲散了些许。他不再犹豫,端起面前那碗尚温的粥,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含糊不清地、带着点耍赖的意味说道:“那……那说好了!你们以后每到一处觉得好玩、或者有什么特别发现的地方,一定得给我留个只有咱们才懂的记号!不然天地茫茫,人海滔滔,我上哪儿精准地找到你们去!万一我想你们了,找不到人,那多难受!”

“好,依你,都依你。”李莲花放下已经空了的碗筷,取过一旁干净的布巾,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眼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无可奈何却又充满纵容的温暖笑意,“定给你留下足够清晰的‘路标’。”

早膳最终在一种我们三人共同努力营造出的、刻意显得轻松而平常的氛围中结束了。魏婴抢着收拾了碗筷,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利索、迅速,仿佛想通过这种身体上的忙碌,来掩盖内心深处那汹涌澎湃、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的离别之情。我和李莲花则最后检查了一遍各自的行装,其实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需要随身携带的实物并不多。那些珍贵的、记录了此界无数草药特性的笔记和图谱,李莲花关于阵法剑道的心得,还有魏婴昨晚熬夜绘制的那卷充满了心意与趣味的“美食地图”,都已妥善地收在了贴身的储物法器或是行囊之中。更多的,是这三年来积攒的、无法用重量来衡量、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些共同经历的欢笑与泪水,那些相互扶持的温暖,以及那份即将化为思念的、深沉的牵挂。

(二)

初升的太阳终于彻底驱散了山谷间最后一缕顽强的晨雾,将温暖而明亮的金色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将每一片草叶上的露珠都映照得如同钻石般璀璨。莲花楼静静地停驻在柔软而充满生机的草地上,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木色光泽,车辕上方那块崭新的、刻着“莲花冥医”四个大字的紫檀木匾额,在晨曦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庄严,又带着一种独特的归属感。

我们并肩站在楼车前,那最后的、无法回避的告别时刻,终究还是平静地到来了。

魏婴站在我们对面,那双总是灵动飞扬的桃花眼,此刻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们,仿佛想将我们的模样更深地刻入心底。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塞在胸口,有担忧,有不舍,有感谢,有承诺……但最终,所有的言语仿佛都失去了分量,只化作了一句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师兄,师姐……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你也是。”我凝视着他,目光仔细地描摹过他已然褪去最后一丝稚气、变得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地仔细叮嘱,“冥府初立,事务必定繁杂千头万绪,你需记得循序渐进,稳扎稳打,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事事躬亲,懂得用人、分权亦是王者之道。遇事难以决断时,多与……身边可信之人商量探讨。”我虽未明确点出蓝忘机的名字,但他瞬间了然的眼神告诉我,他完全明白我的所指。“记住,无论你将来是执掌轮回的冥王,还是其他什么更了不起的身份,在我们这里,在莲花楼里,你永远都只是魏婴,是我们的师弟。” 这句话,我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希望能成为他未来漫长神生中,一份永恒的锚点。

李莲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上前一步。他从自己那件素净的青色长袍怀中,取出了一个样式极其古朴、编织手法却异常精巧的深蓝色剑穗,剑穗末端,串着一枚质地温润、光泽内敛、雕刻着简易祥云纹的白玉平安扣。这并非什么蕴含强大力量的护身法器,上面只有李莲花亲手刻下的、极其微弱的守护符文,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他将剑穗递到魏婴手中,声音温和而沉稳:“这个你收着。并非什么稀罕物事,只是一枚寻常的平安扣,戴着它,不求逢凶化吉,只图个心安,提醒你无论身处何位,勿忘珍重自身。望你此后,诸事顺遂,内心安宁,喜乐常伴。”

魏婴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什么绝世珍宝般,郑重地接过了那枚带着李莲花指尖温度的剑穗。他紧紧地将它攥在手心,那力道大得指节都微微泛起了青白色。他重重地点头,喉头似乎被什么情绪堵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努力压抑后的哽咽:“嗯!我会的!我一定好好的!师兄师姐也是,你们……你们也一定要平平安安,事事顺心!” 他重复着“平安喜乐”这四个字,仿佛这是此刻他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祝愿,也是他最深切的期盼。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熟悉的、带着离别味道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借此压下翻涌的心潮,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身,面向那座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如同伙伴般的莲花楼。他抬起右手,指尖自然而然地凝聚起一丝精纯而内敛的、带着冥王独特气息的幽暗光华,那光芒并不刺眼,却深邃得仿佛能吸纳光线。他并未去触碰楼车本身,而是凌空虚划,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

一道凝练无比的、蕴含着冥王权柄之力的灵力,随着他指尖优雅而精准的移动,如同最顶级的画师在泼墨挥毫,在莲花楼一侧光洁的车身之上,缓缓地、清晰地刻下了一个复杂而玄奥的印记。

那印记的主体轮廓,形似一朵正在盛放的、层层叠叠的莲花,象征着莲花楼的本质与我们的渊源。但仔细看去,那每一片花瓣的纹理,却并非寻常莲花的柔美,而是带着仿佛幽冥之火在静静燃烧的、流动的暗金色纹路,充满了冥府的威严与力量。而在莲花的花心之处,隐约可见一个经过巧妙变形、与莲花图案完美融合的“魏”字篆文,那是他身份的宣告。整个印记不过巴掌大小,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唯有修为达到一定层次或者灵觉敏锐者才能感知到的、属于冥王的独特威压与气息,既有莲花的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高洁,又有冥府主宰的森然秩序,两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标识。

“这是我的冥王印标记。”魏婴刻完最后一笔,收回手,那幽光也随之敛入他指尖。他转过身,对我们解释道,语气带着一种混合着郑重与些许展示意味的平静,“带着这个印记,莲花楼无论去往此界天涯海角,只要未曾脱离此方天地的范畴,我都能通过权柄感应,大致知晓其所在的方位。而且,”他顿了顿,微微扬起了下巴,语气里带着点属于少年人的、毫不掩饰的小骄傲,冲淡了离别的伤感,“这印记也代表着我冥王府的庇护与标记。寻常的妖邪鬼祟、宵小之辈,只要灵智未失,感受到这印记中蕴含的冥王气息,绝不敢轻易前来招惹。就算真有什么不长眼、或是感知迟钝的蠢货,胆敢动这楼一分一毫,印记也会立刻将警示传回冥府,我瞬息便知!定叫其付出代价!” 他说到最后,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属于冥王的、冰冷的厉色。

看着他这副“我看谁还敢来触霉头”的护犊子表情,我和李莲花都忍不住被他那刻意摆出的凶狠模样逗笑了,心中那因为离别而升起的淡淡愁云,也被这温暖而有力的守护承诺驱散了不少。

“好,有冥王大人亲自刻印守护,赋予此楼如此‘特权’,我们这一路游历,想必是畅通无阻,可以高枕无忧了。”李莲花含笑打趣道,语气中充满了欣慰。

魏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挺直的鼻梁,仿佛刚才那个放出狠话的冥王只是我们的错觉。他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我们的身影烙印在灵魂深处般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环顾了一下这座陪伴他成长、见证他蜕变的莲花楼,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眷恋与告别。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侧身向旁边让开了几步,留出了足够莲花楼通行的道路。

“走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洒脱,甚至还带着点催促的意味,仿佛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后悔,“再不走,太阳都要升到头顶,晒得人发晕了!记得啊!一定给我留记号!不然我就……我就让鬼差满世界去找你们!”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威胁”道,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为这场告别画上一个不那么伤感的句号。

(三)

李莲花对我微微颔首,眼神平静而坚定。我们不再犹豫,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转身,动作利落地登上了莲花楼。厚重的木质车门在身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被轻轻合上,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我们与外面那个我们亲手抚养长大、倾注了无数心血、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甚至执掌一界权柄的少年,暂时地分隔开来。

楼内,熟悉的一切陈设依旧,空气中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魏婴身上那特有的、混合了少年清爽与一丝幽冥气息的味道。我快步走到靠近驾驶位的窗边,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掀开窗纸上特意留出的一条缝隙,透过那狭小的视野,能看到那个身着黑衣的、挺拔的身影,依旧如同雕塑般,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牢牢地锁定着莲花楼的方向,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画面,死死地刻入眼底。

李莲花走到楼车前端,那里是控制莲花楼核心阵法的中枢所在。但他并未立刻向其中注入灵力启动楼车,而是先不慌不忙地走到车厢中间的小桌旁,动作娴熟地点燃了桌上的小巧红泥火炉,摆上了那套我们用了许久、边缘都有些磨圆了的白瓷茶具。清澈的山泉水在壶中很快便发出了细微的沸腾声,他烫杯、置茶、高冲低泡……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韵律。很快,清新沁人的茶香便取代了空气中那丝离愁,弥漫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不急,”他将一杯刚刚沏好、茶汤清亮、热气袅袅的茶水推到我面前的桌上,神色是一贯的安然,仿佛我们并非在经历一场离别,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小憩,“让他……再多看一会儿。我们也需要一点时间。”

我顺从地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水,双手捧着,任由那暖意透过细腻的瓷壁,一点点地渗入我微凉的掌心,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空茫。我明白李莲花此举的深意。有些告别,需要时间来缓冲,需要空间来沉淀。情感的抽离,无法像关闭闸门那般干脆利落。我们若在此刻匆匆驱动楼车,绝尘而去,固然干脆,却可能让外面那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孩子,心中那份不舍与失落瞬间决堤,留下更深的伤痕。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让他静静地目送,让他慢慢地接受分离的事实,或许才是更温柔的方式。

茶香袅袅,如同无形的丝带,在静谧的车厢内盘旋、升腾。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参加一场无声的仪式。耳边,是窗外风吹过山谷草叶发出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山林间传来的、清脆而充满生机的鸟鸣。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过得极其缓慢,承载着沉重的离情;又仿佛过得飞快,如同指间流沙,让人抓不住那最后的相聚时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半个时辰。李莲花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他抬起眼,目光透过车窗,似乎能穿透木板,看到外面那个依旧伫立的身影。他轻声道,声音低沉而平稳:“差不多了。是时候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楼车核心阵法前。这一次,他没有再迟疑,将一股精纯而平和的灵力,缓缓注入那刻画着复杂纹路的阵法中枢之中。熟悉的、细微而连绵的机括转动声再次轻轻响起,比之前刻印时要清晰许多。莲花楼车身微微一震,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巨兽,开始平稳地、几乎是无声地向前滑动、行驶起来。

我几乎是立刻再次凑到窗边,迫不及待地撩起帘子的一角,努力向外望去。魏婴还站在那里,但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然随着楼车的移动,在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拉开。他看到楼车终于启动,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立刻用力地、大幅度地朝我们挥动起手臂,脸上努力扬起一个大大、甚至显得有些夸张的、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试图用这笑容来掩盖所有的不安与难过。明亮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他额间那道暗金色的冥王印记,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为他增添了几分神性的光辉。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地追上来,也没有再用任何言语试图挽留,只是那样坚定地站着,努力地笑着,用力地挥着手,目光始终追随着移动的楼车,直到莲花楼缓缓拐过前方那个长满了翠竹的山坳,他那道黑色的、挺拔的身影,连同那灿烂而脆弱的笑容,彻底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被重叠的山峦与茂密的林木所吞没。

我缓缓放下手中紧攥的帘子,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有些脱力地靠在冰凉而坚实的车厢壁板上,心中那一直强撑着的堤坝,仿佛在瞬间崩塌,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席卷而来,仿佛心脏真的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空洞。车厢内,失去了魏婴那总是充满活力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过分,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辘辘声,以及窗外流动的风声,这种寂静,反而放大了那份缺失感。

李莲花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在我身边轻轻坐下,伸出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揽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将我更紧地拥入他带着淡淡莲花清香的怀抱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在我耳边响起:“他会很好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好。”

“我知道。”我将脸颊深深埋入他肩头的衣料中,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鼻音,“道理我都懂。就是……就是亲手养了这么久的孩子,看着他从小不点长成如今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突然就这么放飞了,心里头……好像突然就空了一块,没着没落的。” 我诚实地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在他面前,我无需任何伪装。

李莲花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震动胸腔,传递到我的耳膜,带着令人安心的频率。他空闲的那只手,轻轻缠绕起我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动作轻柔而缱绻:“我们白大神医,平日里看惯生死,心性坚韧,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嗯,多愁善感了?”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戏谑,“别忘了,我们最初在破庙里‘赖上’他,可是打着‘研究’他体内那麻烦的阴铁、以及他奇特命格的主意。如今倒好,非但‘研究’透彻了,还顺手帮他把最大的麻烦解决了,甚至‘超额’完成了任务,助他登临了此界神位。怎么看,这都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怎么临到走了,你这‘大夫’反倒对自己的‘成功病例’依依不舍起来了?”

听他提起当初我们那算不上光彩的“初衷”,以及后来阴差阳错发展出的深厚情谊,我也忍不住被他这独特的、带着点商人市侩气的比喻逗笑了,积郁在胸口的那团离愁,顿时被冲散了不少,化作了一声无奈的轻笑。是啊,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在破庙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谁能预料到后来的这一切?我们治好了他身体与命格上的“痼疾”,助他摆脱了既定的悲剧轨迹,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作为一名医者,还有比这更彻底、更完美的“治愈”吗?从这个角度想,我们确实应该感到无比的欣慰与满足才对。

“接下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李莲花适时地岔开了话题,不再纠缠于离愁别绪,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润,“是想按图索骥,先去蜀地,尝尝阿婴在地图上重点标注的、据说能‘辣死人不偿命’的九宫格火锅,检验一下他的推荐是否靠谱?还是想先去往南疆,寻觅你心心念念许久、笔记上记载却未曾亲见的那些奇花异草?”

我直起身,抬手轻轻拭去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水汽,深吸一口气,努力振作起精神。伸手拿过被放在一旁、魏婴亲手绘制的那卷厚厚的“美食地图”,在膝上展开,目光扫过那些充满他个人风格的、歪歪扭扭却生动非常的字迹和图案;又转头看向窗外,那里,陌生的山川田野正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不断向后退去,充满了未知的吸引力。心中那份属于游医的、对于探索未知世界、见识新奇事物、收集珍稀药材的本能热情,如同被点燃的星火,渐渐重新燃烧起来,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不急,”我将地图重新卷好,妥善收起,语气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与洒脱,“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也不赶路。先慢慢离开夷陵这片熟悉的区域再说。等遇到第一个看起来还算热闹的城镇,我们就下去逛逛,看看此界寻常的人间风物,收集些本地的特色药材,顺便……”我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带着期待的弧度,“尝尝阿婴地图上可能还没来得及标注的、当地最地道的小吃。”

李莲花眼中漾开温柔而了然的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湖水:“好,依你。”

莲花楼平稳地行驶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而富有节奏的辘辘声,如同远行的驼铃。我们将车窗稍稍推开一些,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混合了草木清香和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立刻灌入车内,吹散了最后一丝因离别而产生的沉闷气息,也带来了远方未知世界的信息。

楼内,靠墙而立的药柜里,分门别类存放的各种药材,散发着混合的、或清苦或甘醇的复杂香气;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笔记与书卷,沉默地等待着被再次翻阅、补充;小桌上,那壶李莲花新沏的茶水尚有余温,茶香袅袅。只是,确实少了一个总是上蹿下跳、精力充沛、或是叽叽喳喳分享见闻、或是埋头钻研新奇玩意儿的身影,少了一份独属于少年的、鲜活而喧闹的生命力。

但我知道,他并非真正地离开,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那车身上,由他亲手刻下的、独一无二的冥王印记,就如同一条无形却坚韧无比的丝线,跨越千山万水,将我们与他,与这个我们曾共同奋斗、亲手参与并改变了其命运轨迹的世界,紧密而永恒地联系在一起。

新的旅程,就在这辘辘的车轮声中,正式开始了。这一次,同行的只有我和他,李莲花和白芷,还有这座承载了太多过往、也必将驶向更多未知未来的——莲花楼。

(四)

莲花楼不紧不慢地行驶了半日,午后的阳光变得暖融融的,透过车窗,在地板上投下移动的光斑。我们并未刻意赶路,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马由缰,任由莲花楼沿着那条还算平坦的官道缓缓而行,如同随波逐流的轻舟。沿途所见,大多是寻常的农耕景象,田野阡陌纵横,绿意盎然,远处有村庄稀疏地散布着,升起袅袅炊烟,与我们来时所见的景象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但若静心凝神,仔细去感受,便能发现,空气中那曾经无处不在的、因无数阴魂长久滞留人间而产生的、淡淡的滞涩感与若有若无的阴郁之气,确实已经消散了许多,仿佛蒙尘的镜面被悄然擦拭干净,变得通透而明亮。连带着,似乎连田间劳作的那些普通农夫村妇的脸色,都比记忆中的以往要显得红润、富有生气一些,眼神中也少了些许麻木,多了几分对生活的盼头。

轮回畅通,阴阳有序,带来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却又无比深远而根本的。天地间的灵气似乎都因此而变得更加活泼、纯净。作为亲历并亲手推动了这一宏大历史进程的我们,看着这逐渐焕发出蓬勃新生机的人间烟火,看着这因规则补全而受益的寻常百姓,心中自有种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混杂着欣慰、自豪与平静的成就感。这或许,便是行医济世所能达到的、最宏观也最极致的境界了。

行至一个三岔路口,路旁有一个用茅草和木头搭建的、颇为简陋的茶棚,挑着一面褪色的布幡,为往来奔波的行人提供一个暂且歇脚、解渴充饥的去处。我们相视一眼,便将莲花楼驱赶到路边一处较为宽敞、不会阻碍交通的空地上停稳,然后下车,信步走向那个充满野趣的茶棚。

茶棚里客人不多,除了我们二人,只有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看起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旧木桌旁,一边喝着粗茶,一边高声闲聊着,话语间带着浓郁的地方口音和市井的鲜活气息。我们要了一壶这里最普通的清茶,又点了两碟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自制粗点心,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角落坐下,一边歇息,解除舟车劳顿,一边饶有兴致地侧耳倾听那些来自市井最前沿的、未经修饰的闲谈与见闻。

起初,那几个商人聊的多是些各地的货物行情、路途的艰险与否、哪个城镇的税卡比较严苛之类实际的话题。但很快,或许是茶喝得多了,话匣子也打开了,话题便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各地都在热议的、那场谁也说不清楚、却又真切感受到了的“天地异象”上。

“……嘿!你们是没亲眼瞧见啊!就前几天,天刚擦黑那会儿,我这正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婆娘炕头暖和呢,就看见西边那天上,‘唰’地一下!好大一道金光!跟那传说里的擎天玉柱似的,直溜溜地就落下来了!晃得人眼睛都花了!”一个嗓门洪亮、面庞黝黑泛着油光的汉子,说得唾沫横飞,手臂还用力地比划着,试图描绘出那场景的壮观。

“对对对!张老三说得没错!我也看见了!”另一个身材稍胖、腆着肚子的商人立刻激动地接口附和,差点打翻了面前的茶碗,“不光看见金光了!那天晚上,我还模模糊糊好像听到了一阵特别……特别奇怪的笛声!说不上来是啥调子,也不是咱们平时听的曲儿,但那声音听着吧,心里头怪平静的,就跟……就跟夏天夜里躺在井边乘凉似的,啥烦心事都没了……”

“可不是嘛!”又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留着山羊胡的商人捋着胡子,一脸神秘地说道,“我跟你讲,更奇的是!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沉,连个梦都没做!一觉到天亮!第二天起来,嚯!感觉浑身都轻快了!以前老觉得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头,闷得慌,喘气都不顺溜。可自打那天之后,嘿,你猜怎么着?好了!透溜儿了!你说神不神?”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第四个商人拍着大腿道,“我们村里那个王婆子,你们知道吧?就是总神神叨叨,说能看见那些‘不干净’影子的那个!这两天也消停了,逢人就说,清净了,再也看不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还能帮着带孙子了……”

“都说是天上有神仙下凡了!把那些没处去的孤魂野鬼都给收走了!这是天大的功德,天大的好事啊!”

“我听着好像不是一般的神仙,是出了个什么……冥王?对,就是冥王!专门管人死后那些事儿的,设立了什么……冥府?反正就是说,以后啊,这人死了,都有地方管了,不会再在人间瞎晃悠了……”

听着他们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语气中充满了惊奇、庆幸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我和李莲花相视一笑,默契地低下头,默默品着杯中那略显苦涩的粗茶,没有参与讨论,心中却是一片澄澈与安然。改变已经真实不虚地发生了,并且正在被这些最底层的、感知敏锐的寻常百姓所亲身经历、所口口相传、所由衷歌颂。这或许,就是天道在赐予我们功德金光之外,所给予的、最朴实无华却又最动人心弦的回报了——亲眼见证自己付出的努力,如何惠及这芸芸众生。

休息够了,身上的疲惫也缓解了不少,我们付了寥寥几文的茶钱,起身离开了这间充满烟火气的茶棚。回到莲花楼上,李莲花并未立刻驱动楼车继续前行,而是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研墨润笔,将方才在茶棚听到的、关于“异象”的民间见闻,以及对此地百姓精神面貌、衣着服饰、语言特点的观察,简单却有条理地记录了下来。他说,既然决定将此行当做一场真正的游历,那么这些沿途的所见所闻,无论是宏大叙事还是细枝末节,都值得记录下来,权当是游记也好,日后闲来翻阅,亦是回味无穷的趣事一桩。

我则拿出我那本厚厚的、页面已经有些泛黄的草药笔记,靠着车窗,借着明亮的光线,将沿途目光所及、看到的几种此界特有、而我的笔记中虽有记载但尚未深入了解其详细药性和炮制方法的植物形态、大致生长环境,用炭笔简单地勾勒下来,并在一旁加以文字备注。虽然暂时没有充足的时间和条件去仔细研究它们的药理药性,但先将其形态特征和生长习性记录下来,建立起一个初步的档案,总归是不会错的,为日后可能的研究打下基础。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时,我们的莲花楼缓缓驶入了一个规模不算太大、但看起来颇为规整安宁的城镇。在城外寻了处僻静且不会打扰到他人的空地停好楼车,我们决定步行入城,亲身感受一下这座陌生城镇的夜晚。

城镇虽小,却也五脏俱全,充满了活力。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街道两旁店铺门前的灯笼次第亮起,晕染出一片温暖的光海。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归家行人的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热闹而鲜活的生活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香料铺子传来的浓郁气味、还有……一丝我作为医者极其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属于草药的清苦气息,从一个方向隐隐传来。

我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不远处一个街角的小小草药摊吸引了过去。摊主是一位头发已然花白、脸上布满岁月沟壑、但眼神却依旧清亮有神的老者,他面前的摊子上摆放的药材,品相算不得上乘,有些甚至带着泥土,显然多是附近山野自行采摘而来,但种类倒是颇为齐全,其中几味,正是我笔记上记录过、但一直未曾有机会亲手炮制、深入了解的品种。

我轻轻拉了拉李莲花的衣袖,示意他看向那边。他含笑点头,任由我拉着他走过去。我蹲下身,仔细地翻看、辨认起那些药材,拿起一株,放在鼻尖轻嗅其独特的气味,感受其质地。老者见我们像是懂行的,并非寻常看客,便热情地用地道的方言介绍起来,说着些这些药材在当地人口中的土名,以及流传下来的一些偏方用法。我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与自己所知的药性典籍记载相互印证,不时提出一些关于采摘时节、炮制方法、或是搭配禁忌方面的专业问题。

李莲花则安静地站在我身旁,目光温和地看着我与老者交流,仿佛在欣赏一幅宁静的画卷。偶尔,他也会蹲下身来,随手拿起某株形态奇特的草药,放在他那只骨节分明、曾执剑也曾布阵的手掌中仔细观察,或是凑近鼻尖,轻轻嗅闻一下其特有的气息,然后也会用他那温和的语调,询问一下老者这种草药通常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是喜阴还是喜阳,附近的山民是如何利用它的。他虽不专精医道,但凭借其广博的见识和对能量、对自然法则的深刻理解,往往能提出一些跳出常规医书框架的、独特而富有启发性的见解,有时甚至能让那老者和我都陷入片刻的思考。

最终,我挑选了几种药性独特、或是在我原本世界未曾见过的药材买下,老者用干净的桑皮纸仔细地为我包好。离开这充满草药清香的摊位,我们又顺着空气中飘来的、一阵阵诱人的甜香气味,找到了一家专卖本地特色米糕的小铺子。那米糕做得小巧精致,洁白如玉,入口软糯香甜,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新的荷叶香气,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与夷陵一带的口味颇为不同。

“看来阿婴这‘美食地图’的构想,还真有先见之明,并非全是胡闹。”我小口品尝着软糯的米糕,笑着对身旁的李莲花说道,眼中带着对那孩子细心一面的欣赏。

“嗯,”李莲花点头,手中也拿着一块米糕,举止依旧优雅,他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为生活奔波却也自得其乐的人群,眼中带着一种融入其中的平和笑意,“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撇开修行与使命,能如此脚踏实地,感受这寻常市井的悲欢离合,品尝这各地风味的美食,倒也是一种难得的……修行与享受。”

华灯彻底点亮了城镇的夜空,我们提着新买的药材和几包特色小吃,慢悠悠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城外的莲花楼。回头望去,那座小小的城镇在夜色中灯火点点,如同散落在墨色天鹅绒上的璀璨碎钻,充满了真实而动人的生命力。

回到楼内,点燃桌角的莲花灯,柔和的光线立刻充盈了整个空间,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感再次包裹上来。我将新买的几包药材拿到我的小工作台前,一一打开,再次仔细辨认,然后分门别类地放入药柜中相应的格子里,与之前收集的药材并列在一起。李莲花则将买来的米糕放在小桌上,又重新烧水,沏了一壶新的、有助于消食解腻的山楂荷叶茶。

窗外,是陌生的、点缀着稀疏星辰的夜空,一弯新月斜挂天边。楼内,是熟悉的、仿佛从未改变过的陈设,茶香袅袅,混合着药材的清香和米糕的甜香。

少了那个总是活力四射、吵着要听故事、或是分享他新发现少年,车厢内确实安静了许多,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但这份安静,并非孤寂,而是一种历经了波澜壮阔之后的沉淀与安宁,是一种彼此心意相通、无需言语也能感受到的陪伴。我们拥有着共同的、足以铭记一生的回忆,也怀揣着对未来的、充满了未知与期待的旅程。

莲花楼静静地停驻在宁静的夜色中,如同一个忠诚的守护者。车身上那朵由冥王亲手刻下的、独特的莲花印记,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唯有特定之人或存在才能感知的幽暗光泽,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也如同一个跨越了时空的、永恒的约定。

我们在这里,故事,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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