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墙上的工艺流程图前：“把二十一道工序，按照技术难度和工时，重新整合成十个工位。每个工位两到五人，形成一个小的生产单元。技术难度高的工位，配老师傅和少量学徒；技术简单的，可以多配学徒。”
“那人员怎么分配？”刘永好问。
“从工地再选三十人。”我说，“但这次要有针对性——选那些在夜校学习认真、动手能力强的。另外，从明天开始，改变培训方式。”
“怎么改？”
“白天跟岗学习，晚上集中培训。”我说，“白天，新工人不直接上岗，而是在各个工位旁观，帮老师傅递工具、做辅助工作。晚上，咱们在夜校开‘问题分析会’，把当天遇到的问题拿出来，大家一起分析、一起学习。”
张专家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理论联系实际，学得最快！”
“还有，”我补充，“建立‘师徒结对’制度。一个老师傅带两到三个徒弟，签订师徒合同。徒弟出师后，师傅有奖励。徒弟三个月内能独立顶岗的，师徒都有重奖。”
“好！”几个老师傅都点头。这个年代，老师傅带徒弟是传统，但如此明确地制度化，还是第一次。
“那外购件质量呢？”刘永好问。
“这个我来解决。”我说，“明天我亲自去一趟太原标准件厂和太重，跟他们的领导谈。不仅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还要建立长期的质量协议——咱们可以适当提价，但要求他们保证质量，并且接受咱们的进厂检验。”
会议开到深夜。散会后，我独自留在车间。
五台发动机的半成品静静躺在装配台上，像五个等待打磨的璞玉。车间里还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地面上散落着工具和零件。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个活塞。铝合金材质，表面光滑，顶部刻着“星火-50”的字样。这是我设计的，用的是后世的知识——顶部凹坑的形状能优化燃烧，减轻重量又能保证强度。
但设计再好，造不出来也是零。
后世的2025年，中国已经是世界工厂，有完整的供应链体系，有数控机床、机器人、自动化生产线。一个零件的尺寸超差0.01毫米？根本不会发生，因为加工精度能达到微米级。
可这里是1965年。我们的工人，大多数三个月前还在田里挥锄头；我们的设备，大多是国营大厂淘汰下来的旧机床；我们的供应链，还处在计划经济的襁褓中。
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
但路，是人走出来的。
第二天，新的生产组织方式开始实施。
发动机车间重新规划，十个工位呈U形排列，形成一个流水线的雏形。每个工位都有明确的作业指导书——其实就是在木板上贴了手绘的图纸和文字说明，用玻璃板压着。
人员扩充到六十人，其中二十个是有经验的老工人或老师傅，四十个是新手。新手穿着不同颜色的围裙，便于识别。
“同志们，从今天起，咱们的发动机装配进入新阶段。”我在车间前的训话台上讲话，“每个工位都是一个战斗小组，组长就是班长。你们的任务很明确——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完成本工位的装配任务，然后把半成品传递给下个工位。”
“质量怎么保证？三检制！自检、互检、专检！每个零件装配前要检查，装配中要检查，装配后还要检查！发现问题，立即报告，立即处理！”
“效率怎么提高？熟能生巧！白天干活，晚上学习。我不要求你们一天就成为八级工，但要求你们每天进步一点点！一个月后，我要看到每个人都能独立顶岗！”
工人们听着，眼神专注。
“最后，我宣布一个决定。”我提高声音，“从今天起，发动机车间实行‘质量红旗’评比。每天下班前，由技术科和老师傅组成的检查组，对各工位的装配质量打分。得分最高的工位，奖励一面流动红旗，组员每人奖励两块钱！”
“哗——”人群骚动起来。
两块钱！在这个年代，相当于一个学徒工三天的工资。
“不仅如此，”我继续说，“如果整个车间连续十天装配的发动机，一次交验合格率达到百分之百，全车间每人奖励五块钱！如果连续一个月，每人奖励十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虽然直白，但管用。
新的生产组织方式很快显出效果。
第一天，装配完成两台发动机，比前一天多了半台。更重要的是，质量问题明显减少——工人们相互检查，相互提醒，很多小问题在萌芽状态就被发现了。
第二天，装配完成两台半。那个获得“质量红旗”的缸盖装配工位，五个工人干得特别卖力，不仅本工位的活干得好，还主动帮助前后工位解决问题。
第三天，装配完成三台。第一批五台发动机全部下线，进入调试阶段。
调试车间里，五台发动机一字排开，接上测功机。李明临走前培养的三个调试工，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
“一号机准备——启动！”
钥匙转动，发动机应声启动，声音平稳。
“怠速稳定，转速800，正常！”
“加载测试开始！”
测功机缓缓加载，功率指针稳步上升：10马力、20马力、30马力……当指针指向50马力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指针稳稳停住，发动机声音依然平稳，排气正常。
“一号机，50马力连续运行一小时，各项参数正常，通过！”
“好！”车间里响起掌声。
紧接着是二号机、三号机……五台发动机全部通过50马力耐久试验。虽然每台都有些小毛病——这台油耗偏高一点，那台振动稍大一点，但都在合格范围内。
“成功了！批量生产成功了！”王大山激动地跳起来。
我也长长舒了口气。这三天，我几乎没离开过车间，眼睛熬得通红，嗓子也哑了。但值了。
“同志们，这只是一个开始。”我对围过来的工人们说，“五台合格了，咱们要追求五十台、五百台都合格！不仅要合格，还要越来越好！”
“从明天起，发动机车间正式进入量产阶段。目标——每天下线两台，月底前完成五十台，满足第一批十台拖拉机的需求！”
“有没有信心？”
“有！”六十个人的声音，震得车间嗡嗡响。
散会后，刘永好找到我，脸上带着笑：“韩浩，你这套管理办法，真管用。我在上海干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哪个厂子能这么快就走上正轨的。”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厂子。”我说，“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干。他们不是单纯的工人，是创业者，是主人翁。”
我走到车间窗前，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刘厂长，你发现没有，咱们的工人，有一种特殊的精气神。”
“是啊。”刘永好感慨，“昨天晚上十点，我路过夜校，里面还亮着灯。进去一看，十几个年轻工人围着老师傅，在讨论活塞环的开口间隙问题。那个认真劲儿，比考大学还用心。”
“这就是希望。”我说，“一个国家要工业化，光有设备不行，得有人才。这些今天还在学装配的年轻人，十年后可能就是工程师、车间主任、技术专家。他们成长起来，中国的工业才能真正站起来。”
电话铃声刺破办公室的寂静，小刘接起后急忙递给我：“韩组长，洛阳长途！是李工！”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期待与焦虑，将听筒紧贴耳朵：“喂？李工吗？我是韩浩！听得到吗？”
李明（声音遥远，有些失真，但透着明显的兴奋与疲惫）：“韩组长！听得到！总算接通了！我这在洛阳一拖招待所，电话不好打！”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我单刀直入，背景音里还能听到刘永好放下手中图纸，凑近倾听的细微呼吸声。
李明（语速加快，像要一口气把几天的见闻倒出来）：“有收获，大有收获！我们重点测绘了约翰迪尔400型，图纸完成了七成！韩组长，您当初的判断太准了，选它没错！它用的是湿式缸套，维修特别方便，缸体坏了不用大修，换套就行，非常适合咱们农村的维修条件！喷油系统也是纯机械的，结构简单，皮实耐造，对油品要求都比精密喷嘴低！”
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这正是我基于后世经验做出的选择——可靠性、可维护性优先于单纯的性能参数。“好！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有没有发现什么硬困难？” 我引导他触及关键。
李明（声音凝重了一些）：“有！它的凸轮轴、高压油泵这些精密部件，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咱们现有的机床恐怕啃不动。还有，它的缸盖气道设计很讲究，直接关系到燃烧效率，铸造和加工都是难关。要完全仿制出来，达到原机性能，必须添置专用设备，培养专门的技工。”
“预料之中。”我语气平稳，这并未超出我的预期，“仿制不是目的，吸收、消化、再创新才是。精度问题，设备我们可以逐步解决，人的问题呢？你上次电报里提到的老师傅和大学生，有进展吗？”
李明（语气明显振奋）：“正要跟您汇报！三位退休老师傅，我跟他们泡了好几天，讲咱们星火厂怎么从无到有，讲乡亲们捐款，讲您说的‘为农民造好机器’。两位老师傅当场就拍板了，说就冲这份心气，愿意来山西发挥余热！另一位家里确实有困难，老伴身体不好，还在犹豫。”
“两位就是雪中送炭！”我肯定道，“告诉愿意来的老师傅，我们尽全力解决住房、家属安置，来了就是技术核心，待遇从优。犹豫的那位，理解他的难处，保持联系，表达我们随时欢迎的诚意。大学生呢？”
李明（带着年轻人的喜悦）：“五个！洛阳机械学院内燃机专业的应届生，都是好苗子！我带着他们看咱们的星火-50图纸和项目规划，他们特别激动，说在课本上没见过这么‘接地气’又敢想敢干的设计，都愿意来基层！就是……学校分配方面可能有点阻力，得咱们这边发正式的商调函和接收证明，最好能有上级部门的支持。”
“接收证明我立刻让刘厂长准备！学校那边，我来想办法通过省里和部里的渠道协调。”我毫不犹豫地承接下来。人才是比设备更宝贵的资源，这个认知来自于我见证过后世无数企业的兴衰。“李工，你这件事办得漂亮！技术和人才，是咱们星火未来腾飞的两只翅膀！”
李明：“韩组长，您别夸我了。这边资料整理还得五天，我争取十天后带着全部图纸和初步工艺方案回去。对了……”他语气一转，带上关切，“咱们的发动机厂，建设还顺利吗？钢材、设备进场了吗？”
我瞥了一眼旁边眉头又锁起来的刘永好，对着话筒，声音沉稳依旧，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发动机厂生产线组装已经进去正轨，工人们干劲十足。不过，确实遇到点小麻烦，大规模生产配件赶不上”
李明（声音透出担忧）：“那怎么办？”
“别担心，我已经有办法了。”我的语气充满笃定，这种笃定不仅来自现有的计划，更来自超越时代的视野和谈判智慧，“明天我亲自去太钢，找赵总工。”
李明：“合作？咱们和太钢……谈合作？”
“对。”我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勾勒未来的蓝图，“第一，我们带去的是‘星火-50’的成功样品和部里即将评审的消息，我们代表的是山西未来农机工业的希望，太钢支持我们，就是支持本省重点工业项目，这笔账，赵总工算得清。”
“第二，”我继续深入，说出李明这个时代工程师可能还不太习惯的思路，“我们可以承诺，未来星火拖拉机产能上来后，优先以优惠价格为太钢的厂内运输、家属农场提供产品和服务，甚至可以根据他们的特殊需求定制机型。这是互惠互利，不是单方面支援。”
“第三，”我略微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我研究过一些资料，太钢某些轧机上的轧辊损耗是个老问题，进口成本高。我正好有些关于轧辊材质和热处理工艺的改进思路，虽然不成熟，但可以作为技术交流的‘敲门砖’。我们用解决他们生产难题的诚意，去换我们急需的钢材。这件事，有把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声滋滋作响。我能想象李明在消化这些信息，这些跳出了单纯技术范畴、涉及资源整合和战略博弈的思路。
李明：“韩组长……我……我真不知道您连轧钢工艺都懂。您这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踏实多了。您总是能在山重水复的时候，指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
“都是被逼出来的，也是大家一块儿干出来的。”我谦逊了一句，随即回归正题，“李工，洛阳那边就全权拜托你了。把技术吃透，把图纸画精，把人才的心稳住。家里的事我来解决。咱们双线并进，等你凯旋！”
李明（声音坚定有力）：“是！保证完成任务！韩组长，您也多保重！”
“一路顺风！”
挂断电话，听筒里长长的忙音传来。办公室内安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夜间施工声响。
刘永好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韩浩，你这番话，不只是说给李工听的吧？也是说给我，还有咱们所有人听的。”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是啊，得让大家知道，困难有，但办法更多。尤其是，办法就在我们自己的智慧和双手里。明天去太钢，你跟我一块儿去，带上咱们最详细的规划和那台样机的全部测试数据。我们要让太钢看看，他们要支持的，是怎样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