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却也似乎更加坚韧了。
冷千礁选择的路线,蜿蜒于泣血林相对稀薄的边缘地带,尽可能避开那些煞气冲天的节点和可能残留血卫活动的区域。暗红色的雾气依旧弥漫,但浓度稍减,隐约能透过扭曲的枝桠,望见更远处那惨白阴森的枯骨滩轮廓。脚下的泥沼依旧湿滑粘腻,每一步都需耗费心力,但对刚刚经历过噬魂渊边生死劫波的四人而言,这已算不上什么艰难。
沉默,是因为疲惫与创伤需要时间平复,也因为各自心头都萦绕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某些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冷千礁走在最前,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但偶尔在需要做出路线抉择的片刻停顿中,他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被槐安护在队伍中间的方舆,确认那个年轻鬼吏苍白的脸色是否好转,脚步是否跟得上。这份下意识的关照,与他平日冷硬寡言的作风有些不符,却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他只是觉得,这个肯在绝境中咬牙施展地脉诀、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年轻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甚至值得多看顾一眼。
方舆的确虚弱,魂力恢复缓慢,脚下时常虚浮。但他紧紧抿着唇,努力跟上队伍,手中依旧握着那枚地脉感应石,尽管此刻并无余力精细探查,但这似乎能带给他一种安心的熟悉感。他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前方槐安挺直的脊背上,以及他腰间那枚光泽黯淡的暗金匣子。每一次看到那匣子,方舆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与奇异使命感的热流——是司正大人和这件神奇的器物,还有冷大哥、秦先生,将他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这条命,这条或许能窥见更多规则奥秘的路,是他们给予的。这份认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却也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得更强、更有用的渴望。
秦牧走在队伍最后,手中的玉板光芒低微,记录着撤离路线、环境变化以及队员的实时状态。他的记录比以往多了一些“非标准”项目:比如冷千礁下意识的停顿与回望,方舆目光的落点,以及……前方槐安那只总是虚扶在腰间匣子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存在的左手。这些细节被冷静地标注、归档。作为观察员,他试图理解这些行为背后的情感逻辑与团队动力学变化,尽管这超出了他原本的任务范畴。他偶尔也会抬手按一按自己胸前的“避煞护心坠”,那冰凉的触感,以及记忆中壁垒破碎前那道挡在前方的淡金色背影,让他素来只遵循规则与逻辑的心湖,也泛起一丝极淡的、名为“庆幸”与“认同”的涟漪。
而槐安,他的大部分心神,依旧牵系在腰间的“望月一号”上。
通过魂力链接与灵性共鸣,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器灵正在极其缓慢地恢复。那微弱却稳定的灵性核心,如同经过暴风雨摧残后顽强存活的幼苗,正一点点吸收着他持续渡过去的、融合了“养魂安神诀”温养真意的魂力,修补着自身的损伤。那几道灰白细痕的弥合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但确确实实在进行。
更让他心神微动的是,器灵传递来的意念,虽然依旧简单,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恋与亲昵。那不再仅仅是器物对主人的反馈,更像是一种雏鸟对庇护者的天然信赖,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淡淡委屈与寻求安慰的意味。当他将魂力温和渡入时,能“感觉”到器灵灵性传来一种近乎惬意的轻颤;当他因探查环境而短暂中断魂力输送时,又会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怕被丢弃的不安。
这种细微的情绪反馈,让槐安素来以责任和理性为主导的心境,渗入了一种陌生的、柔软的牵绊。他抚摸匣身的动作,不知不觉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与呵护。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调整自身魂力运转的节奏,使其更温和、更贴近“养魂安神诀”的意境,仿佛这样能更好地滋养器灵。
“大人,前方即将离开泣血林范围,进入枯骨滩边缘。”冷千礁低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槐安的思绪,“不过……滩上似乎有些‘东西’。”
槐安立刻收敛心神,凝目望去。果然,在暗红雾气与惨白骨殖的交界处,靠近他们来时的赤鬼裂出口方向,隐约可见几点飘忽的幽绿色磷火,以及几道影影绰绰、正在缓慢移动的身影!那些身影步履蹒跚,姿态僵硬,周身缠绕着浓郁的怨气与死意,绝非活物!
“是‘枯骨滩’上游荡的‘尸怨傀’,”冷千礁低声道,“多是当年陨落在此的冒险者或生灵,受此地煞气与怨念侵蚀所化,没有灵智,只凭本能攻击带有生魂气息的目标。平时不算太难对付,但我们现在的状态……”
他们四人,人人带伤,魂力未复,战斗力大打折扣。若被这些没有痛感、不知疲倦的尸怨傀缠上,后果难料。
“能绕开吗?”槐安问。
“它们活动范围不大,但恰好堵在我们回赤鬼裂水路的必经之路上。”冷千礁摇头,“除非我们大范围绕行枯骨滩深处,那里未知风险更多,耗时也更久。”
槐安眉头微蹙。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和安全。魂力未复,随时可能遭遇其他危险(无论是冥血川本身的,还是可能未死绝的血卫),必须尽快离开。
他看向腰间的“望月一号”。器灵依旧微弱,强行催动无疑会加重损伤。但……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为难与决意,怀中匣子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脉动。那脉动中并无力量,却传递着一股坚定的、仿佛在说“我可以”的意念。
槐安心头一震。这器灵……竟能感知到他的困境,并主动回应?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幽冥并无空气),再次通过魂念链接,将眼前的情况、己方的状态、以及可能需要它再次动用的风险,清晰地传递过去。
回应他的,是更加明确的、毫无犹豫的支持与请求出战的意念。那意念依旧稚嫩,却带着一种经过生死淬炼后的沉稳与担当。
“……好。”槐安在心中低语,既是回应器灵,也是对自己说。
他睁开眼,看向冷千礁三人,快速下达指令:“不绕行。千礁,你与我正面吸引尸怨傀注意力,以游斗为主,节省魂力。方舆,秦牧,你们跟紧,注意两侧和后方。‘望月一号’会释放一次低强度的‘安魂镇魄’领域,范围不会太大,持续时间也短,目的是干扰它们的怨念核心,为我们创造快速通过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通过后立刻入水,不要回头。”
三人凛然应诺。冷千礁短刃在手,方舆握紧了仅存的几张防护符箓,秦牧的玉板调整到辅助监测模式。
槐安将“望月一号”从腰间解下,双手捧于胸前。他不再抽取器灵本身的力量,而是将自己恢复不多的魂力,以一种更加精妙、温和的方式注入,引导着器灵那尚未完全恢复的灵性,共鸣、激发其本源中那份“安定”与“净化”的规则真意。
暗金色的匣身,缓缓亮起一层极其柔和、并不刺眼的月白色微光。光芒很淡,范围仅能笼罩前方十丈左右,却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宁静、怨念消退的奇异力场。
“走!”
槐安低喝一声,捧着散发微光的“望月一号”,与冷千礁并肩冲出泣血林边缘,踏入枯骨滩!
那几点幽绿磷火和蹒跚身影立刻被惊动,发出嘶哑的非人嚎叫,裹挟着浓郁的怨煞之气,张牙舞爪地扑来!
然而,当它们冲入那月白色微光的笼罩范围时,动作明显一滞!周身翻腾的怨气如同遇到克星般“嗤嗤”作响,变得稀薄紊乱!它们空洞的眼眶(或类似部位)中,幽绿磷火剧烈跳动,显露出本能的畏惧与困惑,攻击的欲望和准头都大打折扣!
“就是现在!”冷千礁刀光如电,并不求杀伤,只是精准地格开扑到近前的利爪,为槐安和后面的方舆、秦牧开辟通道。
槐安稳步前行,手中“望月一号”散发的安魂领域稳定地向前推进,如同在怨煞狂潮中撑开一条宁静的通道。他能感觉到器灵在微微颤抖,维持这领域对它而言依旧负担不小,但那份坚定不移的意念始终支撑着。
四人形成一个紧密的楔形,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尸怨傀的拦截区域!偶尔有漏网之鱼从侧翼扑来,也被方舆的符箓或秦牧精准投出的、带有微弱震慑效果的法器部件击退。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赤鬼裂那熟悉的、仿佛巨兽獠牙的入口岩壁已近在眼前!
“入水!”槐安低喝,率先冲向水边。
就在四人即将没入水中的刹那,槐安手中“望月一号”的月白微光悄然熄灭。器灵的意念传来一阵明显的虚弱与放松,仿佛完成了重要任务后终于可以休息的孩子。
槐安心中一紧,连忙将它紧紧护在怀中,与冷千礁一同拖着魂力几乎耗尽的方舆,迅速沉入浑浊的水中。秦牧紧随其后。
身后枯骨滩上,失去领域干扰的尸怨傀们发出不甘的嚎叫,却畏惧水流,只在岸边徘徊。
水下,四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向着来时的方向奋力潜游。
直到远离岸边,进入相对安全的深水区,速度才稍稍放缓。槐安第一时间探查怀中“望月一号”的情况。器灵波动更加微弱了,陷入了某种自我保护的沉睡,但灵性核心平稳,并无恶化迹象。他稍稍放心,却也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与牵念。
他回头望去,透过浑浊的水体,枯骨滩与泣血林那令人压抑的轮廓正在远去。
这一次冥血川之行,危机重重,伤亡惨重,几乎折戟沉沙。但最终,他们活着出来了,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也带着……某些于生死边缘萌芽、于归途之上悄然烙印的——心印。
这心印,刻在器灵与他超越主从的羁绊里,刻在队员之间悄然转变的眼神与默契中,也刻在他自己那被一次次冲击、又一点点被某种柔软力量浸润的心防之上。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但有些变化,已然发生,如同深水潜流,必将影响未来的航向。
幽冥暗涌,归途亦是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