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广东潮得能拧出水来。阳春凌霄岩的溶洞深处,地质队队长老陈用地质锤敲了敲岩壁,石灰岩发出沉闷的回响。六名队员乘着两条橡皮艇,手电光在暗河上切割出惨白的光路。
“这洞有古怪。”队员阿青忽然压低声音。
正午十二点,洞外该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可暗河里的水却冷得刺骨。老陈是潮汕人,四十五岁,在这行干了二十年,从没像今天这样心慌。他想起进洞前,村里那个没牙的老阿婆拽住他的袖子:“后生仔,凌霄岩里住着古越族的先人魂,日头当顶的时候,莫要惊扰他们歇息。”
当时他只当是迷信。现在手电光扫过岩壁,那些钟乳石的影子扭曲成跪拜的人形。
“队长,看那边!”年轻队员小林的声音发颤。
暗河向右拐了个弯,前方岩壁在灯光下竟显出半透明的质感,像蒙了层油脂的羊皮纸。更深处,隐约透出摇曳的火光。
老陈示意关掉所有光源。黑暗如墨汁灌进耳朵,只有滴水声,嗒,嗒,嗒,像谁在数数。
然后,岩壁那侧的世界清晰起来。
那是另一个洞穴,比他们所在的高大许多。岩壁上赭红色的图案正在逐渐显现——螺旋纹、手掌印、太阳图腾,新鲜的颜料顺着岩缝往下淌,像血。
七个赤膊的人举着火把,腰间围着兽皮。他们沉默地在岩壁上涂抹,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最老的那个转过身,火光照亮了他脸颊上的靛青纹面——三角形与波浪线的组合,是古越族祭祀的标记。
“是岩画……他们在画岩画!”阿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老陈感到地质锤在手里变得滚烫。他读过资料,古越人认为正午是阴阳交汇的时刻,死者可通过岩壁返回人间完成未竟之事。但这不该是三千年前的景象吗?
岩壁那侧,最年轻的画者突然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穿透半透明的岩层,直直落在老陈脸上。
“他看见我们了。”小林往后一缩,橡皮艇摇晃,水花溅湿了所有人的后背。
老陈想起儿子。那孩子去年溺水身亡,才八岁。出事前总缠着他讲山洞里的故事。此刻,岩壁上赭红色的螺旋纹开始旋转,越转越快,像要把人吸进去。
暗河的水温骤降。老陈低头,看见水面下浮起一缕黑色长发,接着是一张泡胀的脸——是他儿子!孩子的眼睛睁着,嘴巴一张一合:
“爸爸,好冷。”
“关掉手电!都闭上眼睛!”老陈嘶吼,但没人听他的。队员们像被钉在船上,直勾勾盯着岩壁。
那侧的祭祀已到高潮。画者们围着中央的图案跪拜,火把插进岩缝。老祭祀举起石刀,刺向自己的掌心。鲜血滴在岩画上,赭红色骤然亮如熔岩。
“他们在献祭……用自己!”阿青哭出声来。
半透明的岩壁开始波动,像被石子打破的水面。一只手——涂满赭红颜料、带着体温的手——从岩石里伸了出来,五指张开,离小林的额头只有一寸。
老陈抢起地质锤,狠狠砸向那只手。
锤子穿过幻影,砸在真正的岩壁上,火花四溅。幻象瞬间消失,岩壁恢复成冰冷的石灰岩。手电重新亮起,六张惨白的脸面面相觑。
暗河恢复了平日的温度,甚至有些闷热。只有岩壁上多了一道新鲜的砸痕,在灯下泛着白茬。
“走。”老陈的声音沙哑。
回程没人说话。直到看见洞口的天光,小林才哑着嗓子问:“队长,我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老陈没回答。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粘着一抹赭红色,像干涸的血,又像某种矿物颜料。可他知道,进洞前,他手上什么也没有。
洞外,日头已经西斜。村民说考察队在洞里待了四个钟头。老陈回头望了一眼黑黝黝的洞口,忽然想起儿子落水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
晚上整理样本时,那抹赭红色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老陈把它刮进标本袋,标签上写:“97-YJ-16,疑似古越族祭祀颜料,成分未明。”
后来这份样本送去了广州,化验结果让人困惑——颜料成分与凌霄岩现存古岩画完全一致,但其中混有微量的人体血液组织,年代无法测定。
老陈直到退休都没再进过凌霄岩。只是每年清明,他会在儿子坟前烧一份岩洞考察报告。纸灰飞舞时,他总隐约听见暗河的流水声,和某种遥远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像石刀刻在岩壁上,也像地质锤寻找着什么永远找不到的答案。
村里人说,有时正午路过凌霄岩,会闻到岩缝里飘出淡淡的赭石味,混着一丝血腥气。但谁也不敢再在日头当顶时进洞了。
毕竟,有些墙薄的时候,不该看的,最好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