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丁陌去了趟领事馆的会议室。
小林光一果然在那里。他一个人坐在长桌尽头,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正在仔细看着。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竹下君?请进。”
丁陌走进去,在小林对面坐下。
“小林委员,听说您昨天去码头检查了?”
“例行公事。”小林摘下眼镜擦了擦,“华东运输协调委员会刚成立,我得了解一下各地的情况。上海是枢纽,自然要先看看。”
“检查结果怎么样?”
“很好。”小林重新戴上眼镜,“码头管理规范,记录清晰,效率也很高。难怪中岛大佐对您评价这么高。”
这话听着像夸奖,但丁陌听出了别的意思——小林在暗示,他已经跟中岛大佐接触过了。
“都是分内工作。”丁陌说,“小林委员要是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我。”
“确实有几个问题。”小林从文件里抽出一张表格,“这是上海码头最近三个月‘特殊物资’的运输记录。我看了下,数量不小,而且频率很高。竹下君能解释一下吗?”
丁陌接过表格,快速扫了一眼。表格做得挺详细,时间、数量、车次、目的地都列出来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记录,经得起查。
“这些都是‘雷霆计划’的医疗物资。”丁陌说,“前线战事紧张,伤员多,药品需求大。所以运输频率高,数量也多。”
“这个我理解。”小林点点头,“但我注意到,这些物资的运输时间,大多在晚上。而且车皮调度很急,有时候今天申请,明天就发车。这是为什么?”
问题很刁钻。丁陌在心里快速思考着答案。
“前线等不起。”他说,“伤员在流血,早一分钟送到药,就可能多救一条命。所以只要货到,我们马上安排装车发运,不分白天晚上。至于车皮调度急,那是因为需求急,我们只能抓紧一切时间。”
合情合理。小林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竹下君说得对,前线确实等不起。”他终于说,“但规矩就是规矩。以后‘特殊物资’的运输,要提前三天报备,车皮调度也要按正常流程走。这是委员会的新规定,希望您能配合。”
三天报备。这意味着,以后想临时调度车皮运“特殊物资”,基本不可能了。
“我明白。”丁陌说,“一定配合。”
谈话结束。小林收起文件,站起身。
“竹下君,我知道您工作很努力,也很有效果。但有时候,太有效率反而会引人注意。这个度,您要把握好。”
这话是提醒,也是警告。丁陌听懂了。
“谢谢小林委员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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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会议室,丁陌后背出了一层细汗。小林这个人,比浅野难对付得多。浅野是直来直去,查案就是查案。小林不同,他懂规则,会利用规则,说话客气但句句都在点子上。
新的挑战,真的来了。
回到办公室,丁陌给山口宏打了个电话。
“十五号晚上的车皮,还能调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竹下君,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小林委员刚下了新规定,所有车皮调度都要提前三天报备。十五号就是后天,时间来不及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山口宏压低声音,“除非有中岛大佐的特批。但大佐现在不在上海,去南京开会了,后天才能回来。”
后天回来,那就晚了。丁陌挂断电话,靠在椅背上。车皮调不到,货就走不了。货走不了,李爷那边的交易要黄,渔夫那边的接应要落空,渡边那边也不好交代。
得想别的办法。
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走水路?时间来不及。走陆路?风险太大。藏在外贸货物里?手续太复杂。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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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丁陌去了趟法租界。
渔夫正在书房里等他,看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书。
“丁陌同志,出什么事了?”
“运输出了点问题。”丁陌在对面坐下,“新来的小林委员下了新规定,车皮调度要提前三天报备。我们十五号那批货,走不了铁路了。”
渔夫皱了皱眉。
“那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丁陌说,“走水路,但不是常规的水路。黄埔江上有几条跑短途的货船,经常往返上海和镇江。我跟船老大打过交道,可以让他们把货捎上,混在普通货物里。”
“安全吗?”
“比铁路风险大,但现在是唯一的选择。”丁陌说,“船晚上开,凌晨到镇江。你们的人在镇江码头接应,货一到就提走。这样时间能赶上,十六号晚上之前,货能到根据地。”
渔夫沉思片刻。
“船老大可靠吗?”
“可靠,是我的人。”丁陌说,“以前帮我们运过几次货,没出过问题。而且他们跑的是短途,查得不严。”
“那就这么办。”渔夫下了决心,“但你要确保万无一失。这批药很重要,不能有闪失。”
“我知道。”
从霞飞路出来,丁陌去了码头。他找到老陈,交代了新的运输方案。
“不走铁路了,走水路。”丁陌说,“你去找老王,就是跑上海到镇江那条船的船老大。跟他说,十五号晚上十点,在码头东侧三号泊位接货。货不多,就几个箱子,混在他的货里。到了镇江,有人接应。”
“老王那边……要多少钱?”
“按老价钱,加三成。”丁陌说,“现在查得严,他担的风险大。你告诉他,这事办好了,以后还有生意。”
“明白。”
交代完,丁陌长长舒了口气。水路虽然风险大,但至少能把货送出去。现在的问题解决了,但以后呢?小林的新规定摆在那里,以后的运输会越来越难。
他得想个长远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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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丁陌回到公寓。
他从地板下的暗格里取出那个记账本,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最近的开支。
小林来了,开支要增加。打点关系要更多钱,应付检查要更多精力,调整运输方案要更多成本。这些都要算进去。
但他不担心钱。杭州那笔交易赚了不少,够支撑一段时间。他担心的是人——渡边那边能不能稳住,山口宏那边能不能继续配合,李爷那边能不能应付胡老板的怀疑。
还有小林。这个从东京来的专家,到底想查什么?是例行检查,还是针对某个人?如果是针对某个人,是针对谁?
丁陌合上记账本,放回暗格。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远处,领事馆的尖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更远处,黄浦江静静流淌,江面上有货船的灯火在移动,像一条条光带,在黑暗中划出轨迹。
这些轨迹,就像他现在的处境——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小林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带来了新的挑战。
但挑战也意味着机会。
小林要查,就让他查。查得越严,越能证明上海码头的“清白”。只要明面上的记录做得漂亮,暗地里的运作足够隐蔽,他就查不出什么。
而且,小林的到来,也许能帮他解决另一个问题——浅野。浅野查了三个月,一无所获,但一直不肯放弃。现在小林来了,权力比浅野大,如果能把浅野的注意力引开,或者借小林的手压一压浅野,也不是坏事。
这就是他的思维方式——在危机中找机会,在挑战中寻出路。新的规定来了,就想办法适应;新的对手来了,就想办法应对。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乱世,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今天的朋友,明天可能变成敌人;今天的规矩,明天可能被打破。唯一不变的,是生存的意志,是斗争的决心。
丁陌关上窗,拉上窗帘。
夜还长,挑战还多,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新的挑战,意味着新的征程。
而他,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