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陌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地下电台？那得赶紧查啊。”
“是在查。”南造云子说，“但闸北那么大，要定位具体位置不容易。而且对方很警觉，发报时间不固定，每次就几分钟，抓不住规律。”
丁陌想了想：“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那个朋友山田，不是懂技术吗？”南造云子说，“我想让他帮忙分析分析，看能不能从信号特征上找出点线索。比如发报手法有没有个人习惯，设备大概是什么型号，功率多大……这些技术细节，对我们排查有帮助。”
丁陌明白了。南造云子这是想用山田的技术，但又不想直接出面，所以通过他来牵线。
“这事……山田能行吗？”丁陌故意问，“他就是个普通技术员，万一……”
“你放心，不让他白干。”南造云子说，“只要他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我有办法给他申请特别津贴，数目不会少。而且这事办好了，对他以后的发展也有好处。”
丁陌沉吟片刻：“那我……去问问？不过他愿不愿意，我不敢保证。”
“你只要把话带到就行。”南造云子笑了，“竹下君，这事要是成了，你也有一份功劳。”
两人又喝了几杯，南造云子看起来有些微醺了。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其实不光闸北，法租界那边也有动静。我们最近监听到几段奇怪的信号，内容像是密码，但破译不出来。我怀疑……可能是军统或者共产党在活动。”
丁陌心里一跳，脸上却露出好奇的表情：“军统？共产党？他们胆子这么大，敢在租界发报？”
“租界才安全呢。”南造云子说，“有外国人罩着，我们不好直接动手。不过……要是能抓住确凿证据，也不是没办法。”
她没再说下去，但丁陌听懂了。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散席时，南造云子又叮嘱了一遍山田的事，才摇摇晃晃地离开。
丁陌站在料理店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翻腾起来。
南造云子透露的信息，和他掌握的对得上：闸北有可疑信号，法租界也有。但南造云子不知道的是，闸北那个信号，红党那边已经收到了他的警告，应该会调整发报时间和位置。而法租界的信号……很可能是军统的。
他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两边。
但怎么传，是个问题。
直接告诉红党，法租界有危险，让他们提醒军统？不行，红党和军统现在是死对头，不可能互通消息。告诉军统？更不行，那等于暴露他知道日本人的监听重点。
丁陌想了想，有了主意。
他回到公寓，拿出纸笔，写了两张纸条。
第一张是给红党的：闸北信号已引起日方注意，建议暂停或转移。另，法租界东南区域近期监控加强，谨慎活动。
第二张是给军统的：据闻日方近期加强对法租界东南区域监听，疑有针对性。另，闸北一带亦有动作，原因不明。
两张纸条，内容相近，但侧重点不同。给红党的，重点在闸北，附带提法租界；给军统的，重点在法租界，附带提闸北。这样既传递了警告，又不会让任何一方怀疑他同时给两边报信。
写完，他把纸条分别装进两个小铁盒，用蜡封好。第二天一早，他通过不同的渠道送了出去。
接下来几天，丁陌密切关注着各方面的动静。
从山田那里，他“无意中”听说，电讯室最近加强了对闸北和法租界几个特定频率的监听，但收获不大。“闸北那个信号，这几天突然没了，像是知道我们在查。”山田说，“法租界那边倒是有几次捕捉到信号，但时间太短，来不及定位。”
从苏念卿那边，下次见面时，她透露军统最近调整了几个联络点的发报时间，避开了日本人监听最严的时段。“多亏你提醒，”她说，“我们有个点就在法租界东南，要不是提前知道，可能就暴露了。”
从陈雪那边，通过死信箱传来的暗号看，红党在闸北的电台已经转移，暂时安全。
丁陌心里松了口气。
他提供的信息，起作用了。军统和红党都避免了损失，日本人这边也没抓到什么把柄。而他自己，在军统那边的信任度又提高了，在南造云子这边也立了功——山田答应帮忙分析信号特征，南造云子很高兴，说已经给他申请了特别津贴。
但这还不够。
信息优势，不光要知道敌人在做什么，还要能预判敌人要做什么。
丁陌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更多细节：领事馆里哪个部门最近忙什么，哪个长官最近见了什么人，电讯室又添了什么新设备，宪兵队又在哪些区域加强了巡逻……
他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记在脑子里，晚上回到公寓，再整理到笔记本上。笔记本现在已经厚厚一本了，里面密密麻麻记着人名、职务、关系、嗜好、把柄、最近动态……
这些信息单个看，可能没什么。但连起来看，就能看出些门道。
比如后勤部的松本课长，最近频繁接触几个古董商，似乎在搜罗什么珍贵物件。丁陌打听了一下，下个月是松本上司的生日，松本想送份大礼。这是个机会——如果能帮松本找到合适的礼物，这个人情就欠下了。
再比如海军的高桥参谋，最近赌运不佳，欠的债越来越多。债主已经放出话来，再不还钱就要找上门了。丁陌让陈世雄安排人，假装无意中帮高桥还了一部分债，剩下的缓期。高桥感激涕零，主动提出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还有财政局周处长的外室，最近迷上了打麻将，输了不少钱。丁陌让钱庄的人以“客户回馈”的名义，送了她一笔“彩头”，说是抽奖抽中的。周处长知道后，对丁陌更是另眼相看。
这些人，这些关系，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铺开，慢慢收紧。
而丁陌，就是那个站在网中央的人。他手里牵着无数根线，每根线那头，都连着一个人，一个欲望，一个弱点。
他不需要这些人对他忠诚，只需要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因为利益、因为人情、因为把柄，帮他一把，或者说句话，或者行个方便。
一句两句，一次两次，积累起来，就是生存的空间，就是活动的余地。
这天下午，丁陌在领事馆院子里遇到了佐藤康弘。佐藤看起来春风满面，老远就打招呼：“竹下君！”
“佐藤参赞。”丁陌鞠躬。
“别这么客气。”佐藤走过来，压低声音，“皮革的事，谢了。最近我又看了批货，是从广东来的丝绸，你有没有兴趣？”
“丝绸？”丁陌心里快速盘算，“什么价位？”
“比市价低三成。”佐藤说，“不过要得快，三天之内必须出手。你要是能吃下，利润咱们对半分。”
丁陌想了想：“行，我接。不过手续……”
“放心，我搞定。”佐藤拍拍他的肩膀，“竹下君，跟你合作，痛快！”
两人又聊了几句，约好晚上详谈，各自走开。
丁陌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佐藤这条线，现在越用越顺手了。从皮革到丝绸，以后可能还有别的。每做成一笔，佐藤对他的依赖就深一分，欠的人情就多一分。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信息基础上的——他知道佐藤好财，知道佐藤有门路，知道佐藤需要人帮他消化这些“特殊渠道”的货物。
信息，就是力量。
但这力量要用得谨慎，用得巧妙。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丁陌睁开眼睛，翻开笔记本，在最新一页上写下几个字：信息优势，如履薄冰。
然后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领事馆里亮起了灯。远处传来宪兵换岗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
丁陌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上海滩，灯火璀璨，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戏。每个人都在台上演着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在台下看着别人的戏。
而他要做的，就是看清每一场戏的剧本，把握每一个角色的动机，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这条路不好走，但必须走。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才能做成他想做的事。
夜还长，戏还在演。
而他的信息优势，才刚刚开始发挥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