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站在旋转楼梯的顶端,下方深邃的黑暗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视线里。
手中几块引路盘碎片持续传来清晰的指向,那股不稳定的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又顽强,吸引着他去探寻。
他肩头的归序光晕微微闪烁,传递来的意念混合着明确的警惕,以及一丝更深处的指引,仿佛在说“下面有东西,需要去看,但要小心”。
“下去看看。”林怀安低语,声音在寂静的楼梯口显得格外清晰。
他既是对肩头那团幽蓝的光晕说,也是对自己下定决心的确认。
他需要知道那股濒临熄灭的波动背后到底是什么,是另一个像他一样挣扎求生的参与者,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未知本身,在此刻比已知的危险更具吸引力。
他深吸了一口尚且相对“正常”的空气,踏上了向下的阶梯。
脚步落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发出轻微而孤寂的回响,这声音迅速被下方更深沉的黑暗吸收吞没,仿佛从未响起过。
楼梯是古老的石质结构,边缘被岁月磨损得圆滑,金属扶手覆盖着一层黏腻冰冷的物质,像是凝结的油污又混合了别的东西,他小心地避免直接用手去抓握。
光线随着他的下行迅速减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光源。
很快,周遭陷入一片昏蒙,只有归序身上散发出的恒定而微弱的蓝光,以及他自己在多次危机中被迫强的视觉,能勉强勾勒出近处台阶和墙壁模糊的轮廓。
空气变得潮湿阴冷,温度明显下降,每一次呼吸都能带出一小团白雾。
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这不是物理上的沉重,而是更刁钻的精神层面的侵蚀。
绝望、愤怒、刻骨的悲伤,还有某种粘稠的恶意,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无色无味的毒气,又像是细密的蛛网,无声无息地渗透过来,试图缠绕他的意识。
林怀安感到胸口那枚最初的印记传来隐约却持续的刺麻感,不算尖锐,但像背景噪音一样无法忽略,忠实地提醒着他所处环境的危险性。
他脑海中那副由碎片共鸣获得的空间脉络图自动展开,显示此处的规则线条正呈现出一种不断流动的深红色,明确标示着这是持续性的精神污染区域,需要意志抵抗。
楼梯仿佛无穷无尽,以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盘旋向下,让人失去对深度和时间的准确判断。
周围的墙壁逐渐从相对规整但斑驳的石砖,过渡到了表面渗着冷凝水珠的天然岩壁,触手冰凉湿滑。
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酒店那看似华丽的主体结构,正在深入其下更接近某种“基础”或“基底”的部分。
耳边开始出现像是无数人在极远处含混不清地窃窃私语,又像是庞大管道系统中液体缓慢流动,撞击管壁的汩汩声。
当他凝神想去分辨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剩下一种扰人心神的背景嗡鸣,考验着神经的韧性。
归序的光晕紧贴着他的肩颈,散发出一种带着微凉触感的意念场,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那些负面情绪的直接影响。
但林怀安仍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寒刺骨的能量正执着地试图穿透这层防护,钻进他的骨髓,侵蚀他的精神。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下行的速度,石阶因为潮湿和年久失修变得越发光滑,每一步都需要调动核心力量来维持平衡,避免滑倒。
在仿佛经历了漫长跋涉后,向下的楼梯终于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个拱形的巨大石头入口,像是某种工业设施的咽喉。
从里面传来的机械轰鸣和金属管道摩擦的噪音变得更加清晰响亮,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浓重铁锈,陈年积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甜腥气的腐败有机物味道,几乎凝成了实质,猛烈地冲击着嗅觉,令人肠胃翻腾。
锅炉房。
这个词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林怀安脑海中,与眼前的景象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
一个极其宽敞的地下空间在他面前展开,视野所及之处,布满了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
它们肆无忌惮地纵横交错,爬满了每一寸墙壁和高耸的穹顶,再如同血管网络般延伸至光线无法抵达的黑暗深处。
许多管道还在持续地微微震动,发出沉闷而富有规律的轰鸣,仿佛这个空间本身就是一个仍在苟延残喘的活物。
地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黑灰色水渍,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油花和不明杂质。
空间里零星散布着几个早已停止运作,炉门歪斜敞开的锅炉残骸,它们如同死去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浓重的阴影里,诉说着曾经的繁忙与如今的死寂。
这里的灯光极其昏暗,只有少数几盏带有金属防护网的防爆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昏黄光晕,非但无法驱散浓重的阴影,反而为这片空间增添了几分诡异和朦胧。
林怀安脑海中的空间脉络图显示,此处的深蓝色线条变得更加密集粘稠,几乎织成了一张覆盖全域的大网,而那股他一直在追踪的不稳定的碎片波动源头,就像被困在网中央的萤火虫,就在这片管网迷宫的深处,那片能量场最混乱的区域。
林怀安屏住呼吸,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钢铁丛林。
脚下的积水发出轻微的吧唧声,在这嘈杂的背景下几乎可以忽略。
持续不断的噪音固然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但也让他更难捕捉环境中其他更具威胁性的动静。
他凭借碎片的细微感知和归序持续传来的如同指针般明确的指引,在这迷宫般密集的管道间谨慎穿行,身体时而侧移,时而矮身,灵巧地避开那些不断滴落着不明浑浊液体的接口,以及那些锈蚀严重,看起来随时可能断裂坍塌的金属支架。
越往深处走,那种如同实质的负面情绪就越发浓重,几乎要让人窒息。
狂暴的愤怒、无力的不甘、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有那几乎将人淹没的悲伤……
这些强烈的情感并非凭空产生,它们仿佛已经浸透了这个空间的每一寸空气,渗入了每一块锈铁,附着在每一滴冷凝水上,形成了一种具有侵蚀性的能量场。
林怀安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悸和压抑,不得不更加集中精神,依赖归序提供的那层意念屏障来保持头脑的清明和思维的连贯,避免被这片情绪的泥沼同化。
终于,在绕过一组如同原始森林般密集的、布满锈垢的垂直管道后,他的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那个角落。
在一个紧靠着一个炉门像绝望张开的嘴巴般敞开的巨大锅炉旁边,一个身影蜷缩在那里。
是陈寻。
她背靠着布满瘤状锈块的锅炉外壳,身体微微佝偻着,几乎缩成了一团,呈现出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原本利落飒爽的短发此刻如同枯草般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和苍白的面颊上,沾满了黑灰色的污渍。
她双眼紧闭,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如同久病之人,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
最令人不安的是她的身体状态,她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半透明质感,边缘处仿佛有无数闪着微光的能量粒子在不断逸散,这是意识体濒临彻底崩溃,被规则“净化”抹消前的典型征兆。
然而,与这濒死状态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她的右手。
那只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透过她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手指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块“引路盘”碎片正散发着微弱但异常顽强的光芒。
那光芒时而明灭,却执着地不肯熄灭。
更奇特的是,这光芒与她自身残存的意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那执念如同一个绝望的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一个扭曲的锚点,死死地固定着她即将彻底消散的存在。
林怀安甚至能凭借碎片带来的感知,“看到”那执念模糊而痛苦的轮廓。
一个不断闪烁,无法看清面容的小女孩身影,以及一个不断扭曲变形,散发着浓烈恶意的蜘蛛网标记。
正是这股不甘消散,混杂着母爱与滔天恨意的执念,与碎片本身蕴含的规则力量产生了奇异的结合,才让她在规则的无情反噬和这片区域环境持续的精神侵蚀下,奇迹般地维持住了这最后一丝残存的痕迹。
林怀安心中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碰到陈寻。
更没想到,那个行动果决、一心寻找女儿下落的女性,此刻的状态会糟糕到如此地步,游走在存在与虚无的边缘。
他立刻上前几步,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尽量用平稳而清晰的声音低声呼唤:“陈寻?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任何回应。
蜷缩在那里的身影依旧如同一尊饱受折磨的雕塑,只有手中碎片那不稳定闪烁的光芒,以及她身体轮廓边缘持续不断逸散,如同沙漏流沙般的能量粒子,证明着她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此地。
林怀安蹙紧眉头,尝试再靠近一些,想更清楚地观察她的具体情况,或许能找到某种方法,哪怕只是暂时稳定一下她这濒临崩溃的状态。
就在他移动脚步,距离陈寻还有大概两三步远的时候,他肩头的归序光晕猛地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急促闪烁起来,传递来的意念瞬间变得尖锐而高亢,充满了强烈的警告意味,目标明确地指向蜷缩的陈寻,尤其是她那只紧握着碎片的手。
几乎就在归序发出警告的同一瞬间,异变陡生。
那具如同凝固雕塑般蜷缩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头颅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抬起。
原本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但那双眼眸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焦距,也没有丝毫理智的光彩,只有一片仿佛由最纯粹恶意和痛苦熔铸而成的燃烧着疯狂恨意的血红。
“滚开!”
一声像是野兽垂死咆哮的尖啸,猛地从她干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声音不仅刺耳,更带着一股直接冲击精神层面的力量,如同实质的音波炮般,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林怀安。
与此同时,她那只一直死死紧握的右手,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般猛地张开。
掌心那块引路盘碎片仿佛被这声咆哮激活,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红色光芒。
以那块碎片为核心,一股混合了她滔天恨意,无尽悲伤以及毁灭性执念的狂暴能量瞬间被引爆,形成一道扭曲蠕动的暗红色冲击波,呈完美的环形,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急速碾压。
冲击波所过之处,地面积存的肮脏污水被瞬间蒸发,发出嗤嗤声响,腾起大团白汽。
靠近冲击源那些本就锈蚀严重的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表面大块大片的铁锈被震得剥落飞溅。
一股灼热且带着浓烈精神恶意的风压扑面而来。
强大的推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结结实实地轰在了林怀安身上。
林怀安只来得及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本能将双臂交叉死死护在头胸前方,全身肌肉绷紧。
而他肩头的归序,光晕在瞬间极限膨胀,在他身前凝聚成一层薄而坚韧的幽蓝色菱形屏障,试图抵挡这毁灭性的冲击。
“嘭!”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在空旷的锅炉房内炸开。
幽蓝色的屏障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明灭不定,勉强抵消了冲击波大部分毁灭性的力量,但残余的力道依然强悍无比,将林怀安整个人像断线风筝般向后推得双脚离地,踉跄倒飞出去。
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根冰冷坚硬的垂直管道上,发出“咚”的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胸口处气血一阵剧烈的翻涌,喉咙里泛起腥甜,那里的印记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归序的光晕也在碰撞发生后肉眼可见地剧烈闪烁,瞬间黯淡了一大圈,颜色变得浅淡,显然为了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对祂本就未完全恢复的状态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和消耗。
林怀安强忍着背后的剧痛和胸口的灼热,借势一个翻滚卸去部分力道,单膝跪地稳住身形,立刻抬头,惊愕而警惕地看向前方。
陈寻如同提线木偶般站了起来,身体依旧呈现出那种不稳定的半透明状态,边缘能量逸散的速度似乎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加快了。
但那双彻底被疯狂和血色淹没的眼睛,此刻却一眨不眨地锁定了林怀安和祂肩头光芒黯淡的归序。
她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属于“陈寻”的熟悉表情,只有如同野兽般的疯狂和攻击性。
她手中那块碎片依旧散发着不祥的血红色光芒,光芒吞吐不定,与她周身弥漫开的如同领域般的暗红色能量场产生着危险的共鸣,发出仿佛来自深渊的嗡鸣。
她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理智和记忆,无法分辨靠近者的身份和意图,将任何闯入她最后领域的存在,都视作了必须毁灭的威胁。
或者说,视作了她内心深处那无法化解的仇恨对象——“蛛网”的具象化体现。
她抬起另一只颤抖着、却凝聚着暗红能量的手,直直地指向刚刚站稳的林怀安,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混杂着痛苦与极端恨意的低吼,指尖汇聚的能量越来越浓郁,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显然正在酝酿下一次攻击。
林怀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