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通道内的死寂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归序消失后留下的那种绝对“秩序”的余韵，比之前的混乱更让人心底发寒。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是严观。
他原本只是扶着墙壁喘息，此刻却佝偻下身体，咳得撕心裂肺。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扶着墙壁的那只右手，从指尖开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半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和骨骼轮廓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溶解在空气中。
透过那层变得稀薄的皮肉，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淡蓝色数据流如同寄生虫般在缓缓蠕动。
“教授！”林怀安脸色一变，顾不上自己胸口印记残留的隐痛，一个箭步冲上前，和同样反应迅速的老李一左一右扶住了严观几乎要软倒的身体。
陈寻也立刻靠近，短刃虽已归鞘，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没有新的威胁趁虚而入。
“没……没事……”严观试图摆手，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整条右臂都闪烁了一下，透明度又增加了几分。
他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灰败，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只是……信息过载……有点……消化不良……”他甚至还想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因为痛苦而扭曲，显得格外怪异。
老李看得头皮发麻，声音都变了调：“教授，您这手……您这整个人都快成投影仪了！这还叫没事？”
年轻男子刚刚悠悠转醒，看到严观这副模样，眼睛一翻，差点又晕过去。
林怀安能感觉到严观身体的轻微震颤，那不是肌肉的颤抖，更像是不稳定的信号干扰。
他扶着严观，尽量让他靠坐在相对干燥的墙边，沉声道：“别硬撑了，教授。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逻辑奇点’，还有那‘防火墙’……”
“时间……不多了……”严观喘着粗气，打断了他，那双原本充满睿智和研究热情的眼睛，此刻被一种混杂着痛苦和亢奋的复杂情绪填满。
他抬起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颤抖着伸向自己随身携带，但此刻也沾满了污渍的背包。
“帮我……拿出……记录本……和笔……”
林怀安立刻照做，将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就很结实的金属外壳钢笔递到他手中。
严观接过笔，左手出奇地稳定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围稀薄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用以对抗体内那正在肆虐的数据风暴。
他翻开笔记本，无视了自己正在变得不稳定的身体，笔尖飞快地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一边写，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最后的决绝：
“听着，怀安，还有你们……
“这是我基于现有观测数据，尤其是刚才……刚才近距离接触‘逻辑奇点’和‘防火墙’后，推断出的……这个‘阈限空间’最底层的运行逻辑……可以称之为……三大近似定律！”
他的笔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框架和关键词。
“第一定律，潜意识投影定律！”他写下“投影”二字，笔迹因为手臂的透明化而显得有些飘忽。
“我们所处的这些副本空间，并非完全独立的外来入侵物……它们更像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那些最强烈最混乱最未被妥善处理的情绪。
“比如欲望、恐惧和执念……它们在某种未知机制作用下，被放大扭曲后，投射到现实世界的‘泡影’！
“数据坟场……就是信息时代人类对知识焦虑，数据爆炸，隐私丧失等集体恐惧的具象化！”
这个观点他之前隐约提过，但此刻说得如此肯定。
“第二定律，情感能量驱动定律！”他写下“能量驱动”，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
“构成并维持这些‘泡影’存在的能量，并非我们熟知的物理能量……而是人类情感本身！
“越强烈，越纯粹，越极端的情感，蕴含的能量就越强……
“喜悦、爱恋、愤怒、憎恨、恐惧……尤其是后者，恐惧，是最高效的‘燃料’！
“这也是为什么副本总是呈现恐怖形态，因为恐惧能量最易收集，也最不稳定，最容易塑造出怪物！”
他顿了顿，忍受着一波思维被碎片信息冲击的剧痛，缓了几秒才继续：
“而我们所见的‘异常物品’，比如怀安你守护的那些……它们之所以特殊，不仅仅是因为附着的情感强烈，更因为……它们的情感往往是复杂的矛盾的，甚至饱含时间沉淀的‘历史重量’……
“对于依靠简单逻辑运行的空间规则而言，这种复杂的‘信息毒素’……难以解析，难以‘消化’，所以才会被‘管理员’重点关照！”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那只尚且正常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怀安：“这就引出了第三定律，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管理员本质定律！”
他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管理员”三个字。
“所谓的‘管理员’，比如我们刚刚见到的……归序……”
提到这个名字，严观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规则层面的压力。
“祂们并非空间的创造者，更非传统意义上的神明或恶魔……
“祂们更像是……为了维持这个由混乱情感能量驱动的脆弱‘泡影系统’不至于自我崩溃，而衍生出的……‘规则清洁工’！或者说是‘杀毒程序’！
“祂们的核心使命，是维护空间的‘基本运行秩序’，清理掉那些过于庞大，过于混乱，或者可能导致系统宕机的‘情感数据块’，也就是异常物品，以及……抹除试图窥探系统底层逻辑的……‘漏洞’或‘病毒’！”
他的目光扫过林怀安，又扫过自己正在数据化的手臂，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刚才的行为，已经接近于“病毒”了。
“所以祂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东西？”老李忍不住插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可以这么理解……在祂的逻辑里，那些难以处理的复杂情感载体，是需要被清理的‘系统垃圾’或‘潜在威胁’……而怀安你……”严观再次看向林怀安，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你本身，连同你守护的那些物品，在祂的判定里，恐怕是一个极其特殊且高优先级的……‘待清理目标’集合。
“但你的存在方式，你利用印记和情感能量对抗规则的方式……又让你显得有些……‘非常规’。”
“所以祂才会一次次出现，一次次试图拿走东西，甚至……偶尔会有一些看似‘异常’的行为，比如归还糖纸，是送回‘拼图碎片’？”
林怀安回想起之前的种种，思路在严观的点拨下逐渐清晰。
“没错！”严观肯定道，他的左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这很可能涉及到更深层的逻辑冲突……
“也许是你的‘守护’意志与祂的‘清理’指令之间产生了某种祂无法理解的悖论……
“也许是你物品上承载的某些特殊情感，对祂的‘清洁程序’产生了……‘污染’或‘干扰’……
“具体原因我还无法完全确定，但这无疑是特殊的，是前所未有的观察样本！”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甚至带着点点蓝色的光屑。
“教授！”林怀安心头一紧。
“我没事……听我说完！”严观死死抓着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关键在于‘情感’！
“它是这个空间的基石，是动力源，是构成一切的‘原材料’……
“但反过来看，它也可能成为最强大的……‘武器’！”
他盯着林怀安，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空间规则依靠情感能量运行，管理员的核心逻辑也围绕处理情感数据构建……
“那么，足够强大、足够巧妙、甚至是足够‘矛盾’的情感冲击，就有可能……干扰规则，撼动管理员的行为模式，甚至……找到规则的‘后门’！”
“就像你刚才用矛盾的规则碎片干扰防火墙？”林怀安若有所悟。
“对！但那只是最粗浅的应用！”严观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你需要更深入地‘理解’情感的‘编码’方式，理解它们如何被空间识别，转化，再利用……
“你需要学会的不是蛮力对抗，而是……‘编程’，用情感作为代码，去编写能够影响这个世界的‘指令’！”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让林怀安都感到一阵心悸。
“那……那归序送来的那些……”老李指着之前窗台出现物品的方向，小声问。
“信息！那很可能是信息！”严观眼中闪过最后一丝狂热的光，“也许是祂在无意识状态下，清理其他‘垃圾’时，捕获到与怀安你相关的，或者祂认为‘难以处理’的信息片段。
“解读它们，可能就能拼凑出更多关于空间，关于过去，甚至……关于‘蛛网’的真相！”
他终于提到了那个组织的名字，并在笔记本的角落，飞快地画下了一个扭曲而细密的蜘蛛网图案。
“蛛网……”林怀安默念着这个名字，陈寻的眼神也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他们……在主动收集，甚至……制造强烈的情感能量，用于某种未知的目的……
“他们比我们更早意识到‘情感’的力量，并且……走在了一条更危险、更极端的道路上……”
严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半个身体都已经变得透明，思维似乎也开始跳跃。
“数据……我的数据……怀安，保护好……笔记本……里面有……我所有的……观测记录……和推算公式……”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笔记本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被林怀安一把接住。
“教授！坚持住！”林怀安紧紧抓着那本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笔记本。
严观靠在墙上，透明与实体交界处不断闪烁着噪点，他望着通道顶部那盏依旧惨白的应急灯，喃喃道：“真相……就在……情感……的……编码里……找到……钥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似乎失去了意识，身体虽然还维持着基本的轮廓，但已经完全透明化，内部只剩下缓缓流动的数据光流，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全息投影。
通道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严观身体里数据流运行的微弱嗡鸣声，证明着他尚未“离线”。
老李张大了嘴巴，看着变成“数据人”的严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男子则是彻底瘫在地上，眼神空洞，似乎已经放弃了思考。
陈寻走到林怀安身边，目光从严观身上移到林怀安紧握的笔记本上，最后落在他凝重的脸上。
“他说的，‘情感编码’，‘钥匙’。”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但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
林怀安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笔记本小心地塞进自己怀里，紧贴着胸口那个还在隐隐作热的印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之前为了对抗防火墙而有些轻微颤抖的手，回想起驱动那些矛盾规则碎片时的感觉。
那确实像是在用一种本能的方式，书写着某种指令。
“编程吗……”他低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