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后，并未进入安置区，而是转身离开了。
但林怀安心中那种被盯上的不适感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像粘在皮肤上的蛛丝，挥之不去。
“不是错觉，”陈寻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她依旧闭着眼，姿态放松，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传入林怀安耳中，“他们看了这边三次，间隔规律，眼神带着评估，不是随意扫视。”
林怀安微微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
拥挤的安置区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大部分“工蜂”都沉浸在疲惫或麻木中，但也总有几只显得格外不同。
有的虽然蜷缩着，但耳朵微微朝向特定方向；有的看似在打盹，眼皮下的眼球却在不规律地转动；还有几个零散坐在不同角落的人，视线总在不经意间交汇，又迅速分开。
“这里眼线不少。官方的人，或者其他……‘有心人’。”他轻声回应。
“不能待了。”陈言简意赅。
她终于睁开眼，视线快速掠过蜷缩睡着的小女孩、靠在一起打盹的两个男孩，最后落在严观因腿伤疼痛而微蹙的眉头上。
“但是现在就走，目标太大了，动静也大。严教授需要稳定环境，孩子们也经不起折腾。
“等天黑。”林怀安沉吟片刻，做出决定，“趁大多数人熟睡，巡逻间隙期间找机会溜出去。
“在这之前，尽量收集信息，尤其是关于那个‘招募’和里面区域的。”
他用眼神示意那个有守卫把守的幽深通道方向。
胸口的印记虽然平静，但之前那清晰的共鸣感让他无法忽视那个地方的存在。
陈寻没有反对，这是目前最合理的选择。
她重新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林怀安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醒。
她整个身体的每一根弦都绷紧着，像一只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猎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闪电出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在压抑和等待中度过的。
安置区里空气污浊，孩子的呻吟、伤者的低咳、压抑的交谈声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
有工作人员推着分发晚餐的小车过来，依旧是那种看不出原材料的糊状物和瓶装水，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所需，谈不上任何滋味。
林怀安一边照顾着孩子们吃东西，看着他们小口小口地吞咽那难以下咽的食物，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他注意到，确实有一些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在不同区域巡视。区别于普通后勤人员，他们的衣服质地更好，肩部有细微标识，
他们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偶尔会停下与某些特定的幸存者低声交谈几句，然后那些被交谈的幸存者往往会沉默地跟着他们离开，之后再也没回到原来的铺位。
这个过程很安静，几乎没引起太多旁人的注意，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诡异。
“看到吗？”陈寻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用口型无声地问。
林怀安微微颔首。
那些被带走的人，有什么共同点？是像他们一样经历过多次副本或者身上带着“故事”的？还是不经意间流露过某种特殊能力，或者仅仅是因为在登记时填写了某些敏感信息？
信息太少，无法判断，但这种未知本身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晚餐时间过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安置区顶部的照明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一张张疲惫或茫然的脸映照得更加模糊。
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
巡逻人员的脚步声也变得稀疏，间隔时间拉长。
陈寻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猫。
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电子设备，外观看起来像个老旧的mp3播放器，但外壳有明显的改装痕迹，接口也多了几个。这是前不久严观教授给她的，说是具有一定的信息存储和简易播放功能，并且现在电量似乎还很充足。
她插上耳机，将其中一个耳塞递给林怀安。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她熟练地操作了几下，一段模糊晃动的影像开始播放。
拍摄视角显然是偷拍，画面不稳，光线昏暗。
画面本来是对着那些巡逻队的，但在经过几次闪屏后，场景突的一变。
画面里是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或者大型建筑内部的空间，背景能看到一些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隐约能辨认出似乎是游乐设施的残骸？
之前在大厅里听到的“梦幻乐园”。
几个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人正在昏暗的光线下忙碌地布置着什么。
画面中央是一个用杂物垒砌的简陋祭坛，上面摆放着几件物品，其中一件格外扎眼。
是一个脏兮兮的兔子玩偶，玩偶的一只眼睛已经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填充物，看着就让人心生不适。
陈寻跟林怀安对视一眼，他们都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能多了解一下其他副本也算是赚了，便打算继续看下去。
陈寻的手指在屏幕某个区域点了点，将画面放大，聚焦在一个背对镜头的男人侧脸上。
虽然影像质量很差，但能看出这个男人的下颌线条非常坚硬，耳后颈侧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块深色的印记，与周围皮肤颜色不同。
“蛛网，”陈寻的声音冰冷地透过耳机传来，像碎冰相互碰撞，“他们的标记。”
她用指尖在冰冷的屏幕表面快速而准确地画出一个扭曲但结构清晰的网状图案。
“看来游乐场也是他们众多据点中的一个。”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厌恶。
她又快速地在屏幕上滑了滑，研究了一会儿，便开始切换几段短视频碎片。
有些是标注着各种符号的城市地图局部，红点密集得令人心惊。
有些是零散的像是某种仪式步骤的符号记录，笔迹潦草诡异。
还有一段极其短暂，画面抖动得厉害，似乎拍摄者在奔跑中仓促拍下。
吗是一个小女孩被一个高大身影拉着胳膊带走的背影，女孩穿着一条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子，手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就是这短暂的一瞥，让陈寻的呼吸瞬间粗重了几分，但她立刻深吸一口气，强行控制住了情绪波动，迅速切到了下一段。
“头目，目前只知道代号叫‘织网人’。”陈寻关掉播放设备，拔下耳塞，将那小玩意儿重新藏回贴身口袋，“这看起来是目前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次活动影像。
“他们活动的范围似乎在扩大，频率在增加，需要的‘祭品’或者说是‘能量’也越来越多。”她总结道，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
林怀安沉默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蛛网组织的行为模式越发清晰，同时也显得越发疯狂和危险。
他们不仅仅是在被动地利用副本环境，似乎还在主动地制造或催化某种现象，其目的不明，但手段无疑极其残忍。
“你的伤？”林怀安看向陈寻之前受伤的手臂，包扎处看起来平整，似乎已经没有大碍。
“差不多了。”陈寻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神锐利如初，“恢复得越快，去找他们的时间就越早。”
她看向林怀安，目光坦诚而直接：“我知道，林怀安，你有你想弄明白的真相。
“我们未必同路。但至少在对付‘蛛网’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暂时一致。”
林怀安知道，陈寻的复仇之路已经铺开，她需要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和力量，而林怀安对异常空间规则的理解以及他那种近乎本能的生存直觉，是眼下非常有价值的资源。
林怀安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清楚陈寻的决心有多么坚定，也明白“蛛网”的威胁是迫在眉睫的。
“先离开这地方再说。”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这也是当前最迫切的任务。
夜深了，安置区的灯光被调得更暗，几乎只能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大部分人都已沉入不安的睡眠或痛苦的半昏迷状态。
巡逻人员的手电光柱偶尔划过，但脚步声变得稀疏而遥远。
林怀安和陈寻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明白，时机到了。
他们轻轻摇醒严观和三个孩子。
“我们要走了，动作轻点，别出声。”林怀安用极低的声音嘱咐，同时扶住试图自己用力的严观。
严观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他点了点头，将大部分重量倚靠在林怀安身上，尝试着站稳。
小女孩被摇醒，揉着惺忪睡眼，看到林怀安严肃的表情，立刻懂事地抿紧嘴巴，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两个男孩虽然困惑又害怕，但出于对林怀安和陈寻的信任，也乖乖地爬起身，屏息凝神。
陈寻打头，她像一道影子般滑入支撑柱和堆积行李投下的阴影中，利用每一个视觉死角，小心地向安置区边缘移动。
他们现在的目标是白天观察好的靠近一处紧急出口的相对僻静角落，那边靠近杂物堆放处，巡逻人员经过的频率较低，而且根据陈寻白天的留意，附近有一个通风管道的出口栅栏似乎有些松动。
过程比预想的要稍微顺利一些，或许是因为深夜时分人的警惕性降低，也或许是因为官方的主要注意力并不完全在防止内部人员离开上。
他们或许更关注外部的威胁，或者认为很少有人会主动离开这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他们成功地避开了一次慢悠悠晃过的巡逻手电光，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标区域。
通风管道口位于一面墙的底部，被几个闲置的床垫半挡着。
陈寻示意大家隐藏好，自己则匍匐下身，仔细检查那扇紧急出口门。
门是厚重的金属材质，被一道明显的电子锁锁住，强行破开几乎不可能，而且会立刻触发警报。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旁边的通风管道栅栏，那是由几颗螺丝固定的金属网。
她从鞋帮的隐蔽处抽出一根细长的、经过特殊弯曲的铁丝，探入螺丝孔中，动作极其细微地拨动了几下。
林怀安紧张地注视着通道方向，同时留意着严观和孩子们的情况。
严观靠墙喘息，尽量不发出声音，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小女孩把脸埋在林怀安腿边。
就在这时，林怀安胸口的印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感应都要强烈急促！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伸手用力拉住正在专注开锁的陈寻的手臂，另一只手同时捂住了小女孩的嘴，将她即将因为受惊而出口的呜咽堵了回去。
几个人瞬间僵住，最大限度地缩进床垫和墙壁形成的狭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通道那头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巡逻人员那种沉重而规律的步伐，而是更加轻盈的脚步声，而且明显不止一个人。
一个压低的女声隐约传来，语调平静得像在汇报数据：“……初步观察确认，‘样本’编号77号情绪状态基本稳定，对低强度‘共鸣器’有轻微生理反应，瞳孔变化率百分之三，皮肤电阻下降，但未达到预设阈值。建议继续观察，调整刺激参数。”
接着是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回应道：“嗯，数据记录好。‘特别招募计划’要优先选择对共鸣器反应强烈的个体。
“另外，‘织网’近期的活动频率和强度都有显着提升，能量扰动异常。
“我们需要更多‘有效素材’，才能更好地理解这种相互影响的机制，以及可能的应对策略。”
声音逐渐清晰，又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走向了安置区的另一个方向，大概是去“观察”其他所谓的“样本”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获取的信息却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林怀安。
官方果然在进行某种隐秘的研究！
“样本”、“共鸣器”、“招募计划”、“织网”、“有效素材”……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描绘出一幅冷酷的画面。联合应对办公室，这个看似秩序和希望的象征，内里却隐藏着如此非人化的算计和利用。
他们不仅研究副本，似乎也在研究幸存者，甚至将蛛网组织的活动视为一种需要更多“素材”来应对的“现象”。
“他们把我们当小白鼠。”陈寻的声音压得极低，里面淬着怒意和嘲讽。
林怀安沉默着，胸口的刺痛感缓缓消退，但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来。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对陈寻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陈寻立刻继续手上的工作。
幸运的是，通风管道的栅栏螺丝似乎本就有些松动，在她专业的操作下，很快被无声地卸了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散发着灰尘和金属锈蚀味的洞口，大小刚好足够孩子和体型瘦小的成年人勉强通过。
“快！进去后尽量往里挪，别堵住出口！”陈寻语速极快但清晰地吩咐。
林怀安先将体型最小的女孩托进管道，低声叮嘱她往里爬，别回头。
然后是两个男孩，他们虽然害怕，但咬紧牙关照做了。
接着是严观，老人忍着腿上传来的剧痛，在林怀安的辅助下，极其艰难地爬了进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林怀安紧随其后，钻入洞口。
陈寻是最后一个，她敏捷地滑入管道，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内部将栅栏大致复原，虽然不可能完全恢复原样，但至少不至于一眼就被看穿。
管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依靠触觉摸索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和一股淡淡的霉味，管道壁冰冷而粗糙。
他们只能压低身体，匍匐前进，膝盖和手肘摩擦着冰冷的金属内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