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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煤烟味,在京城西郊上空凝成一片灰蒙蒙的穹顶。陈家的煤场里,三十多名工人正忙碌地装卸着蜂窝煤,骡车排成长队,吆喝声与车轮轧过冻土的声响交织成特有的产业乐章。

陈文强站在新搭起的二层木楼上,望着这番景象,眉头却微微蹙起。

“东家,这半个月的出货量又涨了三成。”账房先生捧着账簿,语气里透着兴奋,“光是怡亲王府的单子,就够咱们全力生产五天了。”

“煤够用吗?”陈文强转过身,炭火盆的光映着他年轻却过早刻上思虑的脸。

“小窑那边日夜两班倒,暂时还供得上。只是……”账房压低了声音,“李把头昨天又来催要安全支木,说东边巷道顶板有渗水,怕撑不过这个月。”

陈文强的心沉了沉。那座意外发现的小煤窑,经过半年扩张,已成了陈家暴富的基石,却也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土法开采,简陋支护,全凭经验——这本该是工业时代初期才该有的阵痛,却因他这只穿越蝴蝶的振翅,提前两百年在这片土地上上演。

“支木要多少给多少,安全不能省。”他顿了顿,“明天我亲自下井看看。”

“东家,这可使不得!”账房慌忙劝阻,“您现在是陈家顶梁柱,那下面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陈文强凭栏下望,只见五辆青篷马车驶入煤场,为首的车上跳下一名锦衣中年,头戴暖帽,腰系黄带子——是宗室。

“陈文强何在?”来人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煤场瞬间安静下来。

陈文强整了整衣衫,稳步下楼。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当蜂窝煤以低廉价格蚕食京城三成取暖市场时,那些靠着柴炭生意养活的势力,绝不会坐视不管。

“草民陈文强,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他行了个标准的礼。

那宗室上下打量他,眼神里透着审视与不屑:“你就是那个弄出黑石饼子的?听说怡亲王赏了你些生意,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草民不敢。”陈文强垂首,脑中飞速运转。此人他认得,是远支宗室毓秀,与几家大柴炭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敢?”毓秀冷笑,“那你可知,西山一带的采煤权,早在康熙年间就划给了内务府?”

陈文强心头一凛。这正是他最担心的软肋——那煤窑是无主荒地不假,可大清朝的矿产资源,理论上皆属皇家。他敢开采,全因地处偏远、产量不大,加之打点了地方官吏,才得以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草民开采的不过是浅层露头煤,量小质劣,不敢与内务府争利。”他谨慎应答。

“量小?”毓秀挥手,随从捧上一叠文书,“这是你这三个月运煤出山的车数记录。陈文强,你当京城耳目都是瞎的不成?”

气氛陡然紧绷。工人们停下手中活计,几个护院悄然聚拢过来。陈文强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与宗室冲突,有理也变没理。

“毓爷有何指教,草民洗耳恭听。”

见陈文强服软,毓秀神色稍缓:“你是个聪明人。这煤窑,要么停工,要么——”他拖长语调,“把六成股子让出来,挂在内务府名下经营。自然,该你的那份不会少。”

赤裸裸的吞并。陈文强袖中的手攥紧了。六成股,等于将心血拱手让人,往后便是傀儡一个。

“此事关系重大,草民需与家人商议。”他拖延时间。

“给你三天。”毓秀转身登车,临行前又回头,“别指望怡亲王能一直护着你。王爷管的是军国大事,这等蝇头小利,不值当。”

车队扬尘而去。陈文强立在原地,寒风刮过脸庞,刺骨冰凉。

当夜,陈家正厅灯火通明。

“六成?他们怎么不直接抢!”陈文强的弟弟陈文勇拍案而起,这个十九岁的青年半年来跟着打理煤场,早已褪去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悍气。

“就是抢。”陈文强的妻子林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声音发颤,“相公,咱们收手吧。这半年赚的银子,够家里几辈子花了。”

“收手?”陈文强苦笑,“如今我们已是箭在弦上。怡亲王府的订单签了半年,紫檀工坊那边靠煤窑低价供煤才压住成本,更别说音乐学堂那些烧煤的暖室——”他顿了顿,“咱们的产业,早就像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了。”

一直沉默的父亲陈老根磕了磕烟袋:“强子,你说实话,那煤窑还能挖多久?”

陈文强迟疑片刻:“按现在的挖法,再有一年就见底了。除非……”他摊开一张粗糙的地图,“除非往深处打,可那需要更好的支护、排水,甚至蒸汽抽水机——这些都不是我们现在能弄到的。”

“也就是说,这生意本来也长不了?”陈文勇敏锐地抓住关键。

“是,但也不全是。”陈文强眼神锐利起来,“煤总会挖完,但‘陈家煤炉’这个名号,可以一直做下去。咱们现在要争的不是一座煤窑,而是时间——时间把品牌立住,把渠道打通,将来哪怕买别人的煤,照样能赚钱。”

“可宗室那边……”林氏忧心忡忡。

陈文强望向窗外夜色:“我明日去见一个人。”

翌日午后,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雅间。

年小刀推门进来时,带来一身寒意。这个市井出身的汉子,半年前因争夺地盘与陈家冲突,后被陈文强用现代管理手段收服,如今管着煤场护卫和部分运输。

“东家,查清楚了。”年小刀灌了口热茶,“毓秀背后是‘三泰炭行’,京城三大柴炭商之一。他们去年就开始囤积木炭,本想趁着寒冬涨价,结果咱们的蜂窝煤一出,价格压得太低,他们囤的货全砸手里了。”

“所以这是报复?”

“不止。”年小刀压低声音,“内务府那边,管矿产的郎中叫富察·海明,是毓秀的表姐夫。按规矩,私采煤窑该直接查封,他们先来谈入股,怕是顾忌着怡亲王的面子,想软刀子割肉。”

陈文强指尖轻叩桌面:“若我不答应呢?”

“那三天后,封窑的公文就会下来。”年小刀顿了顿,“不过,我打听到个消息——海明郎中的小妾,上月刚从咱们的‘檀雅阁’订了套梳妆台,催得急,但工坊排单已到明年三月。”

陈文强眼睛一亮。

紫檀工坊“檀雅阁”,是他将现代设计理念与明清家具工艺结合的产物,半年来已在京中贵眷圈小有名气。供不应求的背后,是他刻意营造的稀缺——每月只接五单,每单必是精品。

“你帮我递个话。”陈文强有了主意,“就说檀雅阁东家得知夫人喜爱,愿从陈家的收藏里匀出一件紫檀嵌螺钿梳妆台,三日内便可送至府上。”

“白送?”年小刀挑眉。

“送礼要送到人心坎上。”陈文强微笑,“顺便提一句,这梳妆台是南洋紫檀老料,配的镜子是西洋舶来的水银镜,照人特别清楚——女人家,总是爱美的。”

年小刀会意:“懂了,我这就去办。”

“等等。”陈文强叫住他,“煤窑那边,安全巡检再加一倍。我有预感,要出事。”

送走年小刀,陈文强并未回煤场,而是转道城东。那里有他半年前开设的“清音学堂”,名义上教授古筝,实则借鉴了现代音乐学校模式,已吸引三十多名官宦女子入学。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家长开放日”。陈文强到时,正见妹妹陈文秀在台上演奏。这个十七岁的姑娘,穿越后凭着前世业余古筝爱好者的底子,加上刻苦钻研,竟真在这个时代走出了条路。

琴声淙淙,是改编版的《春江花月夜》。台下除学生家眷,竟还有几位陌生面孔。陈文强目光扫过,忽然定在一人身上——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常服,坐在角落,听得专注。旁边陪着的,是学堂的乐理先生,前江南乐坊的琴师。

陈文强悄声问管事:“那位是?”

“新来的,说是替家中女眷来看看环境。”管事低语,“不过看他举止气度,怕是不一般。”

曲终,掌声响起。男子起身欲走,陈文强快步上前:“贵客留步。”

男子转身,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锐利。他看了看陈文强:“阁下是?”

“陈文强,学堂创办人。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敝姓赵,行四。”男子微微一笑,“陈先生的学堂办得新奇,不只教琴,还教乐理、乐史,连西洋的五线谱都有涉猎。”

陈文强心中一凛。这时代知道五线谱的绝非寻常人。“略知皮毛,贻笑大方。赵先生若感兴趣,不妨到后厅用茶,舍妹方才弹的曲子,还有些典故可讲。”

男子略作沉吟,竟答应了。

后厅茶香袅袅。陈文秀奉茶后乖巧退下,留下二人对坐。陈文强从《春江花月夜》的渊源,讲到唐代音乐与西域的交流,又看似无意地提及音律与数学的关系——这些都是他前世作为工科生业余研究的杂学,此刻信手拈来,却让“赵四”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陈先生博学。”赵四放下茶盏,“只是赵某有一事不解——先生既通晓这些,为何又去经营煤窑那般粗鄙之业?”

问题直指核心。陈文强坦然道:“不瞒先生,音律陶冶性情,煤炭温饱民生。陈某一介草民,先得让家人伙计吃饱穿暖,才敢谈风雅之事。”

“倒是实在。”赵四颔首,“听闻你的煤炉设计巧妙,连怡亲王都称赞。”

陈文强心念电转,忽然起身:“先生稍候。”

他从内室取出一只木盒,打开是一套微缩煤炉模型,青铜所铸,精巧异常。“这是第三代煤炉的样模,增加了二次进气口,热效可再提两成。另配了安全盖,防小儿误触。”

赵四拿起模型细看,眼中掠过讶色:“这是你自己设计的?”

“琢磨了些时日。”陈文强趁机道,“其实还有改进空间,若能解决排烟不畅的问题,甚至可作小型作坊加热之用。只是……”他故作犹豫。

“只是什么?”

“缺懂冶炼铸造的匠人,也缺试制的材料。”陈文强叹息,“煤窑生意看着红火,实则如履薄冰。不瞒先生,昨日已有宗室上门,要强占六成股份。”

赵四神色不变:“哦?是哪一家?”

“毓秀爷。”陈文强点到为止。

雅间陷入沉默。许久,赵四缓缓道:“煤炭之事,关乎民生,也关乎国计。陈先生,你且安心做你的事。”他起身,“三日后若有人再为难你,可去怡亲王府找管事的李公公,就说‘赵四说的’。”

陈文强躬身:“谢先生指点。”

送走赵四,陈文强后背已渗出冷汗。他几乎可以确定,此人绝非寻常——那气度,那谈吐,尤其是提及怡亲王时的熟稔语气……

“哥,那人是谁?”陈文秀从帘后走出。

“贵人。”陈文强长舒一口气,“也许是能让我们渡过眼前难关的贵人。”

第三日,毓秀没有来。

煤厂照常运转,只是气氛压抑。陈文强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直到黄昏时分,年小刀匆匆赶来,脸色发白。

“东家,出事了。”

“说。”

“不是毓秀。”年小刀喘着气,“是小窑……西巷道塌了,埋了五个人。”

陈文强脑中轰的一声:“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报?!”

“李把头怕担责,想自己挖出来,结果二次塌方,现在……现在完全堵死了。”

陈文强抓起外袍就往外冲。煤窑出事,在这个时代几乎等于死刑——人命关天,一旦闹大,什么王爷、宗室都保不住他。

夜色如墨,西山小窑前火光通明。家属的哭嚎声撕破夜空,工人们拿着简陋工具拼命刨挖,可那堆积如山的土石,像是吞噬生命的巨兽之口。

陈文强夺过一把铁锹,第一个跳上土堆:“所有管事都过来!重新组织人手,轮班挖,不能停!去煤场把支护的木料全拉来!”

“东家,下面的人恐怕……”李把头满身泥土,颤抖着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文强红着眼,“是我陈家的疏忽,就得我陈家担着!”

寒风中,这个穿越者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时代生命的脆弱。他引以为傲的现代知识、商业头脑,在坍塌的巷道面前如此无力。如果早一点重视安全,如果少一点急功近利……

“东家,这边有声音!”远处突然传来呼喊。

陈文强冲过去,趴在地上细听——微弱的敲击声,从土石深处传来。

“还活着!快挖!”

希望重新燃起。然而就在此时,山道传来马蹄声,火把长龙蜿蜒而上。

为首之人下马,官服在火光中格外刺眼。他展开手中文书,声音冰冷:

“奉内务府令,查封此私采煤窑。一干人等,不得妄动!”

陈文强缓缓起身,看着来人,又看看那些仍在拼命挖救同伴的工人。土石下的敲击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像是倒数计时。

他握紧铁锹,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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