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茶楼惊鸿曲》
陈巧芸指尖下的古筝,余音尚未完全散去,茶楼里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预想中的满堂彩,只有零星几声迟疑的、仿佛怕打破什么的掌声。她抬眼望去,只见台下那些平日熟悉的茶客们,脸上交织着惊艳、困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一位身着儒衫的老者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对同伴低声嘟囔:“……技巧确是匪夷所思,轮指快如急雨,摇指密似蜂鸣,然这曲调……激昂有余,韵味不足,失之敦厚,近乎……杀伐之音啊!”
陈巧芸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她方才弹奏的,是她精心改编、融合了现代演奏技法和叙事性的一曲《十面埋伏》。在她看来,这首曲子戏剧张力十足,最能抓人耳朵。却忘了,在这个时代,琴筝之道更重“中正平和”、“清微淡远”,她这“创新”之举,在某些守旧之人耳中,不啻为离经叛道的噪音。
后台,茶楼掌柜搓着手,脸上带着歉意的笑:“陈姑娘,您看这……客人们多是附庸风雅,听个热闹新鲜,您先前那些小调儿极好。这般……这般石破天惊的曲子,怕是……有些吃不消啊。”话语委婉,意思却明白:再这样“惊世骇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固定场子,怕是要悬。
巧芸咬着唇,默默点头。穿越以来的种种不易瞬间涌上心头:街头卖艺的惶然,被地痞骚扰的惊惧,对未来的迷茫……这茶楼一角是她安身立命的起点,绝不能失去。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保证下次仍弹回那些温婉曲目,却见帘幕一角被掀开,探进一张带着精明笑意的脸——是哥哥陈文强。
“掌柜的,话不能这么说。”陈文强笑嘻嘻地挤进来,自来熟地拍拍掌柜的肩膀,“做生意讲究个‘人无我有’,满京城茶楼都是吴侬软语,就咱这儿有‘裂石穿云’之音,这才是招牌!方才我可是瞧见了,那边角上坐着的几位爷,听得眼睛都直了,赏钱也给得痛快不是?”他压低声音,“真正的贵客,口味都刁着呢,就爱这别处没有的稀罕景儿。”
掌柜的将信将疑。陈文强又凑近巧芸,飞快低语:“别慌,妹子。二哥我刚打听到,后日午后,吏部张主事家的老夫人要包场听曲赏玩,点名要清雅些的。这是个机会,你好好琢磨,若能入了老夫人的耳,还怕没名气?”
压力骤增,却也是柳暗花明。巧芸眼眸一亮,用力点头。
与此同时,离茶楼几条街外的一条陋巷深处,陈乐天正对着一小堆刚收来的紫檀木料发愁。木料是真货,但品相参差不齐,且有虫蛀迹象,处理起来极费工夫,成本骤增。他原指望这批料子能做出几件像样的插屏,好打开局面,眼下看来,利润要大打折扣。
巷口阴影里,倚着墙根的年小刀,嘴里叼着根草茎,眯眼打量着陈乐天的愁态。他晃悠过来,用脚踢了踢那堆木料:“就这?陈大掌柜,你这眼光可不行啊。西城‘宝林斋’前儿个可是进了一批上好的金星紫檀,油性足,没瑕疵。你想不想知道他们走的哪条线,出的什么价?”
陈乐天心中一凛,警惕地看向年小刀。这地痞头子自上次被二哥“招安”后,态度暧昧,时而提供些有用的市井消息,时而又语带威胁,这“好意”背后,不知标着什么价码。
年小刀嗤笑一声:“别那副德行。如今咱们是‘合作’,你发财,我沾光收点跑腿钱,两厢便宜。那‘宝林斋’的掌柜可不是善茬,背后有点小关系,压价狠着呢,那些跑南边的行商心里憋着气。你陈大掌柜要是出的价公道,我年小爷倒不介意帮你递个话,牵个线。”
这是诱惑,也是试探。接受了,意味着与年小刀的捆绑更深,且要直面同行竞争。不接受,可能错失良机,困守这批劣料。陈乐天脑中飞快权衡,想起大哥浩然分析的京城木材行当的复杂局面,又想起家中日渐缩水的银钱匣子。他最终一咬牙:“什么价码?”
年小刀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好说,成交之后,抽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放心,规矩我懂,保证消息准,路子稳。以后在这南城木材行里,有我年小刀罩着,没人敢轻易给你使绊子。”这话半真半假,却给出了一个陈乐天目前亟需的、关于“安全”的承诺。
茶楼后院小屋,巧芸对着古筝,愁眉不展。张老夫人喜好清雅,但若只是弹奏毫无新意的传统曲目,又如何能从众多乐师中脱颖而出?她想起穿越前听过的那些经过现代音乐理念重新编配的古曲,既保留了传统韵味,又增添了丰富的和声与层次感。
一个念头闪过。她或许不必完全摒弃“创新”,而是要将这“新”巧妙地包裹在“旧”的典雅外壳之下。她开始尝试,将一首经典的《出水莲》进行微调,在关键乐句加入不易察觉的现代转调技巧,让旋律更显空灵纯净,又在段落衔接处运用轻柔的琶音,模拟水波荡漾之感。她反复调试,力求在“惊艳”与“悦耳”、“创新”与“守旧”之间找到那个精妙的平衡点。
陈文强也没闲着。他打听到张主事家一位得宠姨娘的兄弟喜好收集鼻烟壶,便忍痛将前几日淘换来的一个精巧琉璃内画壶舍了,又搭上几句巧妙的奉承,辗转送到了那人手中。不求办多大事情,只求在老夫人面前,能有人不经意提一句“听说‘荟英茶楼’有位陈姑娘,琴音别有韵味”。
两日后,荟英茶楼雅座。张老夫人雍容华贵,周遭陪着女眷,气氛矜持。 陈巧芸屏息凝神,指尖落下。 不再是《十面埋伏》的凌厉,而是《出水莲》的清澈空灵。她精心雕琢的新技法如同给古画上了一层清透的保护釉,让原本就优美的旋律更添光彩,音色纯净剔透,意境悠远,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既显功力,又不失古韵雅致。
一曲终了。满场静默,随即,张老夫人带头轻轻拊掌,脸上露出舒缓赞赏的笑容:“好,清而不寒,秀而不媚,哀而不伤,难得,难得。”女眷们纷纷附和,赏赐也比平日丰厚了许多。
掌柜的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对陈文强连竖大拇指。陈巧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场危机暂时度过了,她的“改良”之路似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谢幕起身,不经意间望向窗外时,却瞥见对面街角,两个身影正低声交谈。其中一个,身形瘦高,眼神阴鸷,正是年小刀。而另一个,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衫,侧脸看着竟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前几日在木材行里,与那“宝林斋”掌柜交谈甚欢的一个管事!
年小刀不是刚承诺帮乐天牵线对付“宝林斋”吗?为何此刻又与“宝林斋”的人私下接触?他递过来的“合作”之手,究竟真心有几分?那看似解决的木材难题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陷阱?
陈巧芸的心猛地一揪,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被新的疑虑取代。茶楼内的暖意融融,与窗外陋巷中暗潮汹涌的谋算,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家族的生意刚见起色,妹妹的艺途方才转危为安,而这京城的水,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夕阳的余晖将年小刀和那神秘管事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交谈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各自点头分开,迅速消失在熙攘人流之中。陈巧芸站在窗后,指尖微微发凉,一股不安悄然弥漫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