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然的倒台,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杭州乃至整个东南官场的每一个角落。
按察司大牢的阴湿空气中,刘炳然在最初的崩溃后,很快就在王启年“专业”的审讯下,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供出了更多令人触目惊心的名字与勾当。一张涉及杭州府、嘉兴府数名官员,以及多家商号、漕运相关人员的通敌网络,逐渐浮出水面。他们或为利,或为权,或仅仅是为了在乱世中保全自身,将大明的边防机密、军队调动、乃至民生物资的储备情况,通过刘炳然这个枢纽,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赭山的倭寇。
林琛没有手软。他手持钦差权柄,借三江口大胜之威,以雷霆万钧之势,依据口供与查获的证据,接连锁拿了杭州府通判、仁和县知县等数名中下级官员,查封了与之关联的三家大商行。一时间,杭州官场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那些曾与刘炳然有过宴饮酬酢、诗文往来的官员,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刻东厂的番子就会破门而入。
然而,林琛的打击并非毫无章法。他重点清理的是与通敌、资敌直接相关的蛀虫,对于大多数只是因循苟且、能力平庸的官员,则采取了训诫、警告、限期整改等相对温和的手段。他深知,东南局势未稳,倭寇主力尚存,若将整个官僚体系逼到对立面,反而会自缚手脚。
“乱世用重典,但亦需有度。”林琛在行辕中对匆匆赶来的胡宗宪和张经说道,语气不容置疑,“通敌叛国者,绝不容情,此乃底线。然其余人等,若能在平倭之事上尽心竭力,戴罪立功,朝廷亦可网开一面。胡巡抚,张军门,接下来的城防整顿、物资调配、难民安置,乃至配合大军清剿残倭,还需二位与诸位同僚勠力同心。”
胡宗宪此时对林琛已是心悦诚服,兼有敬畏,连忙躬身:“部堂明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整顿吏治,安抚地方,为大军扫清后顾之忧!” 他看出来了,林琛并非一味酷烈的屠夫,而是有手腕、有魄力、知进退的统帅。跟着这样的人,或许真能在这东南乱局中,闯出一番天地,洗净前耻。
张经也收敛了之前的倨傲,抱拳道:“末将愿听部堂调遣!城防营、卫所兵,定当加紧操练,绝不再拖大军后腿!” 三江口一战,彻底打掉了他的骄气。他或许仍不完全理解那些“奇技淫巧”,但战场上实打实的战绩,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初步稳定了内部,林琛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戚继光在取得三江口大捷后,并未回城庆功,而是按照林琛事先的指示,以三江口为基点,派出多支小股精锐,结合格物院李振等人提供的最新气象与地形分析,对溃散和潜伏在周边的倭寇进行持续的清剿、驱赶。同时,严密监视鳖子门、赭山方向的倭寇主力动向。
捷报和战利品被不断送回杭州,极大地鼓舞了军民士气。更关键的是,通过审讯俘虏和战场情报综合分析,林琛和戚继光对倭寇主力的构成、战术特点、补给链条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部堂,据俘虏供述及侦察,盘踞赭山的倭寇,主要分为三股。” 戚继光风尘仆仆地赶回行辕,在地图上指点,“一股以浪人武士为核心,最为悍勇,擅长正面突击;一股多由我沿海破产渔民、盐枭组成,熟悉水文地形,擅长驾船、偷袭;还有一股人数较少,却最为危险,疑似有佛郎机(葡萄牙)或红毛夷(荷兰)的航海士和炮手混杂其中,其海船较大,可能装备有少量西洋火炮!”
“西洋火炮?” 林琛眼神一凝。这倒是个新情况。
“是,威力远超我大明碗口铳、弗朗机,射程更远,精度也高些。但数量应该不多,且倭寇未必能熟练使用和保养。” 戚继光分析道,“他们依仗赭山岛礁复杂地形和这几股力量的结合,进可劫掠沿海,退可遁入外海,确实难缠。”
林琛沉思片刻,手指敲打着地图上的赭山:“也就是说,要彻底解决这股倭寇,单靠陆上清剿不行,必须水陆并进,拔掉其在海上的巢穴,断其归路!”
“正是!” 戚继光眼中闪着光,“俞大猷、卢镗将军的水师若能及时赶到,与我陆上精锐配合,必可一战定乾坤!”
就在这时,王启年疾步而入,脸色却不如往日沉稳,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带有特殊火漆标记的密函。
“部堂!京城六百里加急密报!” 他声音压得极低,双手呈上。
林琛接过,迅速拆开火漆。目光扫过信笺上的内容,他的眉头渐渐蹙紧,脸上的凝重之色越来越浓。
信是张居正通过隐秘渠道传来。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
“东壁兄台鉴:三江口捷报至京,朝野震动,陛下甚悦。然,严嵩一党借此发难,言兄擅权东南,私蓄精兵,结交边将(指戚继光),更以‘格物’之名,行聚众之实,恐有尾大不掉、藩镇割据之嫌。弹章如雪,皆请召兄回京述职,并遣重臣接管东南平倭事。陛下虽暂未允,然其意渐动。更兼北虏俺答部似有异动,边关告急,朝中已有议论,或调戚部北援。东南之事,恐生变数,万望兄早做绸缪!居正顿首。”
信末,还有一句更小的字:“徐相态度暧昧,未发一言。”
林琛缓缓放下密信,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来了。
城外倭寇未平,城内的魑魅魍魉刚肃清一部分,来自权力中枢的暗箭,便已迫不及待地射来。严嵩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将他林琛和戚继光捆绑在一起,扣上“擅权”、“结党”、“割据”的帽子,直指帝王心中最敏感的猜忌。而北虏的异动,更是给了他们一个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东南倭寇不过是疥癣之疾,北虏才是心腹大患,调你林琛的精兵强将北上,既是解边关之急,也是削你之势,一石二鸟。
徐阶的沉默,更是意味深长。这位盟友,在涉及到自身派系利益和帝王心术的权衡时,终究还是选择了观望。
内忧,未完全平息。
外患,依旧猖獗。
而现在,最大的威胁,或许已不再是城外的倭寇,而是来自数千里外,那座他刚刚离开不久的紫禁城。
戚继光和王启年看着林琛骤变的脸色,心中都是一沉。
“部堂,京中……” 戚继光忍不住开口。
林琛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与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意。他将密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跳跃的火苗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吞噬成灰烬。
“无妨。” 林琛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是些跳梁小丑,见不得东南安定,见不得新法有成罢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扫过赭山,扫过辽阔的海疆,最后望向北方。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林琛转过身,看向戚继光和王启年,语气斩钉截铁,“必须在朝廷的掣肘到来之前,在倭寇得到喘息或北虏真的造成大患之前,以一场无可争议的、决定性的胜利,彻底解决东南倭患!用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战功,堵住所有谗言之口!”
他目光如电:“元敬,你立刻返回前线,加大对倭寇的压迫和侦察力度,尤其要摸清那几艘可能装备西洋火炮的倭寇海船的具体位置和活动规律!同时,派人以最快速度联系俞大猷、卢镗水师,告知他们我们的计划和倭寇的最新情报,请他们务必加速赶来,合围赭山!”
“启年,京中的渠道不能断,继续关注朝堂动向,尤其是关于北虏和调兵的任何确切消息。另外,杭州这边,对涉案人员的审讯和清理要加快,但要更谨慎,不要留下把柄。我们要在离开前,给胡宗宪留下一个相对干净的摊子。”
“是!”两人凛然应命,感受到了林琛话语中那迫在眉睫的压力。
窗外,天色渐暗,寒风又起。杭州城在短暂的振奋后,似乎又将迎来新的风暴。
林琛独立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离京前柳秀儿悄悄塞给他的。
知识的权杖,能破阵,能除奸,能治国。但当它面对的是人心深处的贪婪、猜忌与权力的冰冷逻辑时,又该如何?
答案或许很简单——以更快的速度,取得更大的胜利,用无可辩驳的功绩,铸就更坚实的权柄!
东南的海天之间,最终决战的帷幕,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急速拉开。而林琛知道,这场决战,将决定的不只是东南的安宁,更是他和他的“格物新政”,在这个古老帝国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