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倏忽而过。
苏念再次踏入废弃画廊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透过破窗，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与颜料混合的奇异气味，还夹杂着一丝未散尽的、廉价消炎药膏的涩味。
江迟并未如她预料般蜷缩在角落。他靠坐在那面曾画满狰狞鬼面的墙壁下，膝上摊着厚厚一叠草纸，右手紧攥炭笔，正于纸面上急速勾画。听得门响，他受惊般猛地抬头，见是苏念，眼中惊惧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依赖与不安的神色，手下意识地将膝上画纸拢起，似欲遮掩。
“念姐。”他低声唤道，嗓音依旧沙哑，却比三日前多了些许生气。
苏念目光如扫描般掠过他周身。肩头包扎的白布依旧整洁，未见新的血渍渗出，脸色虽仍苍白，但那双灰绿色眼瞳中的空洞似乎被某种专注的东西填补了些许。看来这三日，他并未折腾出太大乱子，且听话地处理了伤口。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试图遮掩的那叠画纸上。
“画的什么？”她走近，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江迟身体微微一僵，攥着画纸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垂下眼帘，长睫颤动，似在挣扎。片刻，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献祭般的顺从，将那一叠画纸递了出去。
苏念接过，一张张翻看。
最初的几张，依旧是混乱的色块与线条，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恐惧与压抑，深蓝与漆黑主宰一切，仿佛溺水者最后的视野。但渐渐的，画面开始出现具象的碎片——
冰冷、反着幽光的金属栏杆。
模糊的、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器皿轮廓。
一只修长、却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尖拈着一枚极其精致的、纹路奇特的画笔。
更多反复出现的，是水。深不见底的、漩涡状的、窒息般的墨蓝色水体。
而最新完成的几张，笔触明显稳定、清晰了许多！虽然构图依旧透着诡异的不协调感，但已能辨认出，画的似乎是……某种实验室或工作间的局部？精密仪器冰冷的金属光泽，桌台上散落的、形态古怪的雕刻工具，甚至一幅被部分遮挡的、挂在墙上的古典油画一角——画的是扭曲的人体，风格阴郁，绝非寻常可见。
苏念的心跳悄然加速。这些画面，绝非一个普通失忆少年能凭空想象！这极可能是他潜意识的碎片，是记忆深处被封锁的场景！
她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射向江迟：“这些地方，你认得？”
江迟被她陡然凌厉的目光刺得一颤，仓皇摇头：“不……不认得……只是……闭上眼睛……它们就自己跑出来……”他用力按压太阳穴，面露痛苦，“画的时候……头会很晕……像坐在颠簸的船上……”
“船上？”苏念精准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江迟眼神更加迷茫：“……不知道……就是那种感觉……”
苏念沉默，指尖捏着那几张描绘着疑似实验室的画纸，眸光晦暗不明。周凛的生意明面上干净得很，从未听闻涉及什么实验室或精密雕刻。但这些画面，与父亲生前暗中调查的那些关于高端艺术品伪造的模糊线索，以及那境外走私集团的运作模式，隐隐有着令人不安的契合。
难道周凛的脏手，早已伸向了更深处？而江迟，竟曾身处其中？
她再次审视眼前这苍白脆弱的少年。他究竟是无意中窥见秘密的受害者，还是……那罪恶之地曾经的参与者？他的失忆，是创伤所致，还是某种更为狡诈的伪装？
疑窦丛生，信任如履薄冰。
她将画纸丢回他怀中，语气听不出喜怒：“画得不错。继续画，想起任何细节，立刻告诉我。”
江迟默默收好画纸，乖顺点头。
苏念转身，似要查看他伤势恢复情况。然而，就在她俯身靠近的刹那，毫无预兆地，她右手并指如电，直刺江迟喉间！
这一击悄无声息，却凌厉异常，带着清晰的杀意！绝非试探，而是实打实的杀招！
完全是杀手本能般的反应！江迟甚至未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他完好的右手快得只剩残影，格挡、反扣、卸力，动作流畅精准得不可思议，绝非一个普通失忆少年所能拥有！甚至带起一丝微弱却凛冽的风声！
“呃！”一击被阻，苏念并未收手，另一只手化掌为爪，直取他受伤的左肩！攻的正是他最为脆弱之处！
江迟脸色骤变，右手下意识回防，却因顾忌肩伤慢了半拍！
嗤啦——！
苏念指尖划过，并未真正伤及皮肉，却精准地将他左肩本就宽松的粗布衣领猛地扯开大半！
苍白的皮肤，狰狞未愈的伤口，以及——伤口下方，那半截若隐若现的、深嵌入皮肉中的诡异烙印，瞬间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江迟僵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灰绿色的瞳孔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缩成针尖！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苏念，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苏念缓缓直起身，眸光冰冷彻骨，再无半分方才的平淡。她看着他，如同审视一个彻底暴露的、危险的赝品。
“反应很快。”她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身手，可不像海边随便捡来的流浪汉。”
她目光落在他裸露的肩颈处，那半截邪异烙印刺眼无比。
“现在，告诉我，”她逼近一步，周身气息危险而压迫，“你究竟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那实验室，你又到底知道多少？”
画廊内落针可闻，唯有窗外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隐隐传来，更衬得室内气氛紧绷如弦，一触即断。
江迟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与怀疑，那里面再无半分这三日来偶尔流露的、极其微末的“温和”。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骤然寂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绝望。
他缓缓放下格挡的手臂，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