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铁誓的“反思性巡逻”日复一日,路线固定,风景单调,如同他此刻内心不断循环的、无解的诘问。他骑在马上,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远方那座灰色的堡垒,今日那里似乎格外“安静”,并非无声,而是一种内在秩序运转到极致后,流露出的、令人不安的平稳。与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形成残酷的镜像。
就在他准备例行公事般调转马头,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巡视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沙丘旁。那并非教会的人,也非帝国士兵,更不是寻常的流民或野兽。
那人穿着一身勉强蔽体的、沾满污垢和暗红色斑块的粗布袍子,身上随处可见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有些甚至深可见骨。他并未携带像样的武器,只是随意地坐在一块风化的岩石上,手里把玩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嘴角却带着一丝扭曲的、近乎满足的弧度。
是戈尔。那个被魔王允许留下,以其独特方式“验证”其意志的痛楚哲人。
布雷克勒住马缰,警惕地看着这个形貌凄惨却气息诡异的男人。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杀气,也没有恶魔的腐臭,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癫狂的平静,以及浓郁到化不开的、属于痛苦本身的气息。
戈尔似乎察觉到了布雷克的注视,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聚焦在布雷克身上,尤其是他胸前的圣徽和那身虽然陈旧却依旧代表着秩序与光明的铠甲上。
“啊……一位背负着枷锁的同行者。”戈尔的声音沙哑,如同砂轮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布雷克眉头紧锁:“你是谁?在此地意欲何为?”他的手按上了剑柄,出于习惯性的警惕。
戈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标本。“你的痛苦……我闻到了。不是肉体的创伤,虽然你身上也有。是灵魂的……被铁律灼烧、被信仰拷问的痛苦。一种试图将自身塞进既定模具,却发现模具本身就在碎裂的痛苦。”
布雷克心中一凛,对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深的伤口。他强自镇定:“胡言乱语!我侍奉光明,秉持正义,何来痛苦?”
“光明?”戈尔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诡异,“光明若真能驱散你内心的阴霾,你又为何独自在此徘徊,眼神比这荒原的风更显凄凉?正义?若正义的标尺如此清晰,你又为何会对那座堡垒……对那个重获新生的女骑士,产生如此复杂的情绪?是憎恨?是惋惜?还是……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羡慕?”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布雷克摇摇欲坠的信念壁垒上。他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你懂什么!”布雷克低吼道,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慌乱,“那是堕落!是邪恶的蛊惑!”
“堕落?邪恶?”戈尔歪着头,用那块锋利的碎石轻轻划破自己的手臂,看着鲜血渗出,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表情,“看,这才是最真实的反馈。疼痛告诉我,我还活着,我在感知。而你所信奉的‘光明’与‘正义’,它们给予了你什么?除了越来越多的枷锁,除了战败后的苛责,除了这无尽的迷茫与……自我怀疑?”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布雷克:“你所痛苦的,或许从来不是所谓的‘恶魔’或‘邪恶’,而是你脚下那条被规定好的路,突然消失了。是你发现,你一直仰望的那座灯塔,其光芒或许……并非为你而亮,甚至其本身,可能就是一座囚笼。”
布雷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戈尔的话语,与他这些日子以来内心无声的诘问,诡异地重合了。他一直将痛苦归咎于自己的信仰不够坚定,归咎于恶魔的强大与诡异,却从未敢深入去想,这痛苦的根源,是否就来自于他视为生命支柱的信仰本身——那套要求绝对服从、排斥一切异己、无法解释现实矛盾的僵硬教条。
“我……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守护秩序……”布雷克的声音变得虚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秩序?”戈尔嗤笑一声,指向远方的堡垒,“看看那里。兽人、矮人、人类、黑暗精灵……甚至还有散发着令你不适的光明气息的存在。他们在一起劳作,一起战斗,一起重建。没有统一的教条,没有唯一的神只,只有共同的生存意志与……被那位‘完满’所定义的、新的可能性。哪一种,更像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动态的秩序?”
他顿了顿,用那种扭曲的、充满哲学狂热的语气总结道:“痛苦是路标,指引我们寻找真实。你的痛苦指引你来到这里,看到了另一种存在的可能。这难道不是一种……神启吗?尽管这神启,可能并非来自你过去所祈祷的对象。”
布雷克彻底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戈尔的话,因为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最深的困惑上。他看着戈尔那满身的伤痕和那双洞悉一切般的眼睛,第一次意识到,痛苦或许真的有多种形态,而眼前这个男人,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其中找到了某种扭曲的“真实”与“归宿”。
这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戈尔沉浸在他对魔王“完满”的验证哲学中,而布雷克纠结于自身信仰的崩塌。但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却在这一刻的荒原上,产生了奇特的共鸣。戈尔的话,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布雷克内心枷锁的锁孔,虽然尚未转动,却已让他清晰地看到了枷锁的存在。
戈尔不再理会陷入巨大思想冲击的布雷克,他低头继续把玩着那块染血的碎石,喃喃自语:“验证……无处不在。即便是迷茫的灵魂,其痛苦也是‘答案’存在的明证……”
他站起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着堡垒的方向走去,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朝圣之地。
布雷克独自留在原地,望着戈尔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远方的堡垒,最后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圣徽。阳光照射在圣徽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无法再给他带来丝毫温暖。
信仰的枷锁,原来如此沉重。而打破它的第一道裂痕,并非来自外部的攻击,而是源于内部一场无声的、关于“真实”的诘问,以及一个陌生疯子在荒原上留下的、如同诅咒又如同启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