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牌的乌光散去,脚踏实地感传来的同时,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火和潮湿霉味的熟悉气息钻入鼻腔。凌九霄定睛一看,果然,他们正站在往生栈那片荒凉的边界,不远处那挂着惨白灯笼的门廊在永恒的昏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哟,回来了?”一个慵懒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女声响起。
孟七娘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色旗袍,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那根细长的烟杆,脸上挂着精明又了然的笑容,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在此刻出现。她目光扫过凌九霄,最终落在气息已然不同、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规则波动的白墨身上,凤眼微微眯起。
“啧啧,看来这趟‘迷津’走得值当,白判官这是……找回点场子了?”她吐出一个烟圈,语气听不出是恭维还是调侃。
凌九霄正要习惯性地跟她掰扯一下“劳务费”和“茶水钱”,却见白墨上前一步,对孟七娘微微颔首:“七娘,此前多有叨扰。关于往生栈受损及后续事宜……”
他话未说完,孟七娘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打住!账嘛,稍后再算。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目光转向荒原远处,那里,一点刺目的金光正以惊人的速度破空而来!“——接你们的人到了。”
话音刚落,那点金光已至近前,骤然停驻,显露出一个身着金色制式灵铠、面容肃穆、气息浩瀚如渊的高大身影。他并未落地,而是悬浮于低空,目光如电,先是对孟七娘微微点头示意,随后便牢牢锁定在白墨身上。
“奉阎君法旨,”金甲身影声音洪亮,不带丝毫感情,如同金属交鸣,“请白判官,及契约者凌九霄,即刻前往阎罗殿议事。”
凌九霄心头一跳。阎罗殿?阎王罗刹?那个传说中脾气暴躁、执掌轮回的地府最高主宰之一?这就直接找上门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白墨。
白墨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有劳引路。”
那金甲身影不再多言,转身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朝着地府深处疾驰而去。白墨看了凌九霄一眼,示意他跟上。
“喂!等等!”凌九霄赶紧追上,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情况?这就去见顶头大老板了?要不要准备点见面礼?比如……投诉信什么的?”他试图用惯有的插科打诨掩饰内心的震动。
白墨没有回答,只是速度不减地跟着前方的金光。凌九霄撇撇嘴,也只能闷头跟上,心里把地府官僚体系的办事效率(或者说,监控力度)吐槽了八百遍。
金光引路,穿越了层层叠叠、光怪陆离的地府空间,最终,在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浩瀚与威严的建筑群前停下。
眼前并非凌九霄想象中阴森恐怖的鬼蜮殿堂,而是一座……庞大到望不到边际的、通体呈现冷白色的巨型建筑。线条极其简洁、硬朗,充满了未来科技感,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更像一个巨型的、精密运转的控制中心。无数粗大的能量管道如同血管般附着在建筑表面,流淌着各色光华。入口处没有任何牌匾,只有一道不断流淌着数据瀑布的巨型光门。
这就是阎罗殿?凌九霄有点傻眼。这画风跟他预想的牛头马面、刀山油锅差得也太远了!
进入光门,内部的景象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广阔无垠的空间内,上下左右皆是纯净的白色。无数身着统一制式服装(并非古装,更像是某种功能性的现代制服)的“鬼差”坐在一个个悬浮的操作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虚拟光屏上点击、滑动。巨大的立体光屏悬浮在空间各处,上面滚动着难以计数的、来自三界六道的实时数据流——某个小世界的灵气浓度波动、某片星域的亡魂接收数量、甚至还有阳间某个城市实时的生死簿更新记录……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电子音和低沉的设备运行声,一种高效、冰冷、不容出错的秩序感扑面而来。
这哪里是阴曹地府,这根本就是个超级计算机中心!
而此时,正是地府的“清晨”时分(如果这里也有时间概念的话),可以看到一些区域的鬼差正在交接班,流程一丝不苟,如同精密的仪器换岗。
金甲身影引着他们,无视了周围无数或好奇、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径直飞向这片控制中心的最深处。
那里,悬浮着一个略微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摆放着一张造型流畅、如同指挥官座椅般的银色王座。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暗红色长袍,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面容姣好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但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却沉淀着仿佛亿万年的沧桑与疲惫。她正微微蹙着眉,看着面前一道比其他光屏都要巨大、显示着某些不断发出警告红光复杂参数的光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这就是阎王罗刹?凌九霄想象过很多版本,却没想到是这种……充满现代精英气场又带着沉重压力的女强人形象。
引路的金甲身影在平台下方停下,躬身行礼后便悄然退去。
罗刹似乎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她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白墨身上,锐利如刀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然后才转向凌九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回来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整个嘈杂的控制中心里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仿佛直接在脑海响起,“动静闹得不小。”
白墨微微躬身:“罗刹大人。”
凌九霄有样学样,也胡乱拱了拱手:“阎王老板好。”
罗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没理会凌九霄,继续对白墨说道:“规则回廊的波动,枉死城的骚乱,还有那几个跳梁小丑……看来你这趟‘历劫’,收获不小。”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略有所得。”白墨回答得依旧简洁。
“嗯。”罗刹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道显示着警告红光的光幕,眉头锁得更紧,“既然回来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她挥了挥手,对周围下令:“晨会暂停,数据监控等级提升至甲等,非紧急事务延后处理。”
“是!”控制中心内响起一片整齐的回应,所有鬼差动作更加迅速,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罗刹从王座上站起身,对白墨道:“随我来。”她又瞥了凌九霄一眼,“你,也一起。”
她转身走向平台后方,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银色金属门无声滑开。门后是一条简短的通道,通往一个更加私密、没有任何监控设备的静室。
静室内只有几张简单的座椅,罗刹随意坐下,示意白墨和凌九霄也坐。
“长话短说,”罗刹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她的目光主要落在白墨身上,但凌九霄能感觉到,她的话同样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天道大寂灭’的进程,加快了。”
天道大寂灭?凌九霄心头猛地一凛!他在三生石碎片中看到的景象瞬间浮现在脑海——崩塌的巨眼,断裂的法则锁链,熄灭的星辰……
白墨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迹象?”
“规则侵蚀速度提升了三成,多个边缘小世界已出现不可逆的崩坏前兆,轮回井的能量波动极不稳定……”罗刹报出一连串冰冷的数据,“按照这个趋势,最多不超过三百年,现有的三界秩序将彻底瓦解,重归混沌。”
三百年!对于动辄以万年计的地府时间来说,这简直是迫在眉睫!
“原因?”白墨追问。
“未知。”罗刹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可能是天道自身的周期律,也可能……是某种外力的干预。我们找不到源头,只能观测到结果。”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白墨,又扫过凌九霄,声音低沉而清晰:“而你们……是我们在无数推演中,找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钥匙’。”
钥匙?!
凌九霄感觉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就是个阳寿将尽、只想捞点好处续命的半妖,怎么突然就成了拯救三界的“钥匙”了?!这剧本不对啊!
白墨显然也受到了震动,但他比凌九霄沉得住气,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何解?”
“具体如何‘使用’这把钥匙,我们也不清楚。”罗刹坦诚得令人绝望,“但所有的因果线,所有的命运碎片,都指向你们二人。你们的相遇,你们的契约,甚至你们身上那些连自己都未必清楚的秘密……都与这场‘寂灭’息息相关。”
她看着凌九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那被禁锢的九幽凰血和摇曳的寿元灯:“尤其是你,凌九霄。你的血脉,是这场变故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或许唯一的生机。”
凌九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他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被推上拯救世界舞台的龙套,连台词都没拿到。
白墨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直视罗刹:“需要我们做什么?”
“活下去,变强,弄清你们身为‘钥匙’的真相。”罗刹言简意赅,“地府会为你们提供必要的资源和掩护,但真正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去走。敌人可能无处不在,包括……地府内部。”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静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外界控制中心隐约传来的数据流声,如同为这场关乎三界存亡的谈话伴奏的冰冷背景音。
凌九霄看着身旁神色凝重、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的白墨,又看了看高深莫测的阎王罗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捡到的(或者说绑定的)这个“麻烦”,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麻烦一万倍。
而他那岌岌可危的阳寿和只想赚点小钱的朴素愿望,在这滔天巨浪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可笑。
【妈的……这买卖……好像玩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