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西暖阁内,一封奏疏,被朱由检的手指轻轻压在御案一角。
奏疏的第一页,是刘宗周那笔力雄健、风骨峭立的字迹。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这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理学大儒,心中都有一杆秤。
一旦觉得君王的言行偏离了他们认定的“圣道”,便会以最决绝的方式来“死谏”。
请辞,就是表明坚定决心的武器。
“宣,左都御史刘宗周,觐见。”
朱由检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多时,刘宗周那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
他今日未穿绯红官袍,仅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常服,神色肃穆,带着一种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平静。
“臣,刘宗周,参见陛下。”
他躬身下拜,行了大礼。
“先生请起。”
朱由检抬手,示意王承恩搬来一个锦凳,语气温和。
“先生乃国之柱石,朕之心膂!方今时事艰难,正赖先生这等忠贞之臣同心戮力,岂可舍朕而去?”
他拿起那封奏疏,便放在一旁,言辞恳切。
“此奏断不可行,望即收回此意,勿负朕望。”
一番话,将君臣情谊摆在了最前面,直接堵死了刘宗周开口的第一条路。
刘宗周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准备好的一肚子大道理,竟无从说起。
朱由检不等他回应,又换了一种口吻,带着几分常人难见的委屈与不解。
“朕深知先生忠悃,所言皆为社稷。然方略或有不同,皆可从容商议。卿若因言不见用而弃官,天下人将谓朕不能容直臣乎?”
这顶帽子扣下来,刘宗周的腰杆都为之一僵。
这不再是政见之争。
这是在动摇皇帝纳谏的圣名!
他若执意要走,便坐实了皇帝刚愎自用、不能容人的罪名。
见火候差不多了,朱由检从案上拿起另一份奏疏,轻轻推到刘宗周面前。
“先生先看看这个。”
刘宗周疑惑地拿起,展开一看,是户部右侍郎、陕西巡抚杨嗣昌的奏报。
“臣,竭力行陛下以工代赈之策,然陕西贼寇横行,各处工厂、矿场、驰道常受侵扰之苦,民夫惊惧,工匠逃亡,极大增加了防御钱粮之需求。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不负圣恩。又闻喀喇沁开疆拓土,天威远播,实乃我大明百年未有之盛事……”
后面的溢美之词,刘宗周无意去看。又是这等怂恿皇上穷兵黩武的乱臣贼子!
他只认真阅读了前面那几句。
朱由检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沉重的叩问。
“先生,你看到了?”
“如果陕西贼寇不平,陕西的百姓如何安生?朕的以工代赈之策,又如何实行?”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岂不知先生所言乃是正道?然时不我待!刮骨疗毒,需用猛药。朕何尝不想从容教化,春风化雨?”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
“可贼寇会给朕时间吗?!”
“关外的建奴会给朕时间吗?!”
说完,朱由检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他故意抛出一个破绽百出的论点,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困兽。
“先生要的文景之治,朕也想要!可此一时,彼一时也!汉初可有关外如狼似虎的建奴?!”
“卿熟读史书,岂不闻‘宋襄公之仁’?对猛虎讲仁义,便是对羔羊的残忍!如今之势,犹如人患痈疽,若只知温补,不敢刮骨疗毒,待到毒气攻心,则悔之晚矣!”
最后,他几乎是指着刘宗周的鼻子,说出了那句准备已久的诛心之言。
“朕现在出兵,正是以一时之痛,解百年之患!你所言的‘富足’,是空中楼阁,是画饼充饥!是迂腐之见!”
迂腐之见!
这四个字,像是耳光狠狠抽在刘宗周的脸上。
他一生坚守的圣贤之道,竟被君王斥为迂腐!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霍然起身,那清瘦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陛下圣明,既知史书,当知汉初之患,何尝逊于今日?!”
刘宗周的声音不再平和,而是充满了辩驳的锐气,果然上钩了。
“匈奴冒顿单于,控弦之士三十万,围高祖于白登,七日七夜,其势岂不比如今之建州更为凶险?!”
他直视着天子,毫不退让。
“然文景二帝,忍辱负重,与匈奴和亲,非是怯懦,而是‘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深谋远虑!”
“他们并非不备边患,而是行‘徙民实边’、‘养马蓄锐’之策,将有限之国力,用于积蓄万世之基业!”
“正因如此,至武帝时,方有卫霍之横扫漠北,封狼居胥!”
“此正说明:唯有府库充盈,百姓安乐,方有雷霆一击之本钱!”
“陛下欲效武帝之武功,却不愿行文景之积累!犹如农夫,不待春耕夏耘,便欲强求秋实,此非治国之道!”
刘宗周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在暖阁之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实为竭泽而渔也!”
“饮鸩止渴也!”
说完了。
他终于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酣畅淋漓地说了出来。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须发微颤、激动不已的老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
许久,朱由检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凌厉之气尽数收敛,语气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认同。
“爱卿所言,字字珠玑,甚是,甚是。”
刘宗周一愣。
他准备好了迎接皇帝的雷霆之怒,甚至已做好了被罢官下狱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句轻飘飘的认同。
朱由检回到御案后,重新坐下,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可这陕西之患,迫在眉睫,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总得平了吧?”
这一句话,瞬间将那宏大的历史辩论,拉回到了眼前最棘手、最具体的现实之中。
刘宗周的所有道理都对。
可道理,填不饱流民的肚子,也挡不住贼寇的刀。
他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那股子刚直的锐气缓缓消散。
他看着皇帝脸上那不似作伪的疲惫,心中也生出一丝动摇。或许,这位年轻的君王,并非好大喜功,而是真的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陛下所虑,亦是正途。”
刘宗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愧疚。
“是老臣,过于片面了。”
朱由检摆了摆手,露出一丝笑容。
“先生能体谅朕的难处,朕心甚慰。”
他举了举手中那份请辞的奏疏。
“此事,可莫要再提了。”
刘宗周躬身退下,步履依旧沉重,心中却已没了来时的决绝。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朱由检摇了摇头,心中泛起一丝既无奈又好笑的情绪。
这些耿直的言官,是国之砥柱,也是…最难缠的镜子。
朱由检重新拿起朱笔,心情尚算不错。
王承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又捧着一摞新的题本。
朱由检眼皮一抬,看到最上面那封又是御史的奏疏,顿时有些不耐。
“又是劝朕不要穷兵黩武的?”
他将朱笔往旁边一搁,靠在龙椅上。
“昨天不是已经说过了?这类奏疏,司礼监直接留中,不必再送来烦朕。”
王承恩连忙躬下身子,将那封奏疏单独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上前。
“皇爷,您息怒。”他陪着笑脸解释道,“这封,不一样。”
“这是监察御史周堪赓的奏疏,其内容是关于…”
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
“黄河治理的。”
黄河?
朱由检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