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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的偏殿里,熏香换了种冷冽的梅香,案上摆着盏新沏的雨前茶,热气袅袅却暖不了殿里的沉郁。武瑶汐端着茶盏,指尖贴着微凉的瓷壁,目光落在殿中垂首而立的楚羽身上——连着几日让他打理菊园,探子回禀说他日日只浇水除草,连多余的脚步都没挪过,这般“安分”反倒让她心里的疑窦拧得更紧。今日她索性抛开那些绕弯子的试探,直接往“两难”里逼,看他这副温顺皮囊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取舍。

“楚羽,”武瑶汐放下茶盏,声音比梅香还冷几分,“前日让你打理菊园,倒委屈你了?”

楚羽躬身道:“臣不敢。能为陛下打理花草,是臣的本分。”

“本分?”武瑶汐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那朕今日便问你几句‘本分’之外的话。你若答得好,菊园的差事便免了;答得不好……”她没说下去,只抬眼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压迫感却让楚羽指尖微紧。

“臣听着。”楚羽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得没波澜。

武瑶汐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开门见山:“若你家中有年迈的父母要奉养,偏偏此时朝廷有旨,要派你去边关任职——去了,父母无人照料;不去,便是抗旨不遵。你选哪个?”

这问题戳的是“忠孝两难”的痛处,自古最难作答。答“去”,显得凉薄不孝;答“不去”,便是目无君上,无论怎么选都落人口实。秦霜站在一旁暗自咋舌,陛下这是半点情面都不留了。

楚羽沉默片刻,轻声道:“臣会先向朝廷请旨,允臣带父母同去边关——边关虽苦,总有容身之处。若朝廷不允,臣便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托给邻里照拂父母,再将俸禄大半寄回,自己在边关恪尽职守。待任期一满,立刻辞官归乡侍奉。”

他没选“去”或“不去”,反倒绕了个弯——先求两全,再求“尽责”与“尽孝”各留余地,既没违逆君上,又没丢下父母,把“两难”拆成了“缓急”。

武瑶汐眉尖动了动,没接话,又问第二题:“你与同乡好友一同赴考,你中了状元,他却落了榜。他跑来求你,说家中妻儿等着活命,让你把状元之位让给他,日后定当报答。你让不让?”

这题更诛心——让了,是欺君罔上;不让,是背信弃义,还要落个“见死不救”的名声。

楚羽垂眸道:“臣不会让。状元之位是朝廷所授,关乎取士公正,不能私相授受。但臣会将中状元所得的赏赐分他一半,再为他举荐去处——若他有才学,臣便向吏部荐他做个小官;若他暂无门路,臣便资助他再考一年。既守了规矩,也护了旧情。”

又是这般“两全”的答法——守了原则,又给了情面,把“让与不让”的死局,转成了“如何帮”的活棋。

武瑶汐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的苦涩漫开,她又问第三题:“你管着一县粮仓,恰逢邻县闹饥荒,灾民涌入你县求粮。可朝廷有令,粮仓粮食需留着供本县军需,擅动便是死罪。你给不给粮?”

一边是灾民活命,一边是自身死罪,又是个没得选的局。

楚羽道:“臣会先开粮仓,给灾民熬粥续命——但只给稀粥,不发干粮,既能救急,又能省粮。同时快马奏报朝廷,说明实情:若灾民饿死,恐生民变,反倒危及军需;臣愿以官职抵罪,只求朝廷宽限几日,待后续粮草调至,再补足粮仓。”

他竟敢说“先开仓再请罪”,看似冒险,实则掐准了“民变比缺粮更可怕”的要害——朝廷要的是稳定,只要能平息灾民,未必会真治他的罪。

三题问完,武瑶汐没立刻开口,殿里静得能听见梅香燃尽的轻响。她盯着楚羽看了许久,这人不仅能破军事农商的偏题,连这等诛心的两难局都能答得滴水不漏——他太懂“取舍”的分寸了,懂到不像个只知“温顺守礼”的男子,反倒像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

“你倒真会找‘折中’。”武瑶汐的声音冷了几分,“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你摆不平的事。”

楚羽垂着眼道:“臣只是……见过些类似的事,知道‘急则治标,缓则治本’的道理。不敢说‘摆平’,只求不把事闹得更糟。”他又把话往“见过”上推,不肯承认自己的急智。

武瑶汐没接他的话,话锋陡然一转,抛出第四个问题,也是最狠的一个:“若你的上级官员正在贪污,还拉你入伙,许你好处——你不从,他便会寻由头治你的罪;你从了,便是同流合污。你怎么办?”

这题直戳官场最龌龊的根儿,答“不从”是找死,答“从”是自污,连“折中”的余地都几乎没有。

楚羽沉默的时间比前几次都长,指尖在袖中轻轻蜷了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臣会先应下来。”

武瑶汐眉尖一蹙——果然?

却听楚羽继续道:“但只收他的‘好处’,不碰他的贪污事。他让臣做的事,臣都‘办不好’:要么记错账目,要么办错流程,让他觉得臣‘笨手笨脚’,不堪大用。同时悄悄记下他贪污的证据——不用多,只记一两件最确凿的。待他对臣放下戒心,或是寻到机会,便将证据匿名递交给更上一级的清官。他倒了,臣没沾脏水,也不用再受他胁迫。”

他竟是要“假意顺从,暗中取证”——先示弱保身,再寻机反击,把“入伙”变成了“卧底”,连“笨手笨脚”都成了伪装的利器。

武瑶汐捏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瓷壁硌得指节发白。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根本不是“全能”,他是“全懂”——懂人心,懂规矩,懂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甚至懂怎么用“温顺”当盾牌,把自己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你倒是……聪明得很。”武瑶汐的声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怒意,“连‘装傻’都算得这么清楚。”

楚羽垂着眼,语气依旧温顺,甚至带了点“惶恐”:“陛下恕罪,臣只是……不想死,也不想做亏心事。若有别的法子,臣断不会用这般伎俩。”

“伎俩?”武瑶汐冷笑一声,“你这‘伎俩’,可比那些只会硬抗或同流合污的人高明多了。朕倒想知道,你这一身‘本事’,到底是从哪学来的?”

楚羽道:“臣真的只是从杂书里看来的……臣家中有个过世的老管家,留了些前朝的野史笔记,里面记了不少这些‘避祸’的法子。臣闲着无事翻了翻,没想到今日竟用上了。”他又把“老管家”和“野史笔记”搬出来当挡箭牌,把自己的算计说成“偶然学到”。

武瑶汐看着他这副永远“有出处”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没处发。问了四题,题题刁钻,他却题题对答如流,不仅没露破绽,反倒让她更确定——这人藏得太深了,深到她几乎摸不透他的底。

“罢了。”武瑶汐站起身,龙袍扫过案边的茶盏,“菊园的差事你不用去了。回听竹轩待着吧,没朕的旨意,不必出来。”

这是变相的“禁足”——既然明着问不出破绽,那就把他圈起来,看他在方寸之地还能不能藏。

楚羽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缓缓退出偏殿,走到殿外时,秋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边,凉得他指尖发颤。刚才那四个问题,每一个都像在刀尖上走,尤其是最后一个“贪污”的题,他几乎是赌了一把——赌武瑶汐能听出“假意顺从”里的“没同流合污”,赌她要的不是“硬气”,是“能解决事”。

还好,他赌对了。但他也清楚,这只是暂时的——武瑶汐没问出破绽,只会更警惕,下一次的试探,只会更狠。

偏殿里,秦霜见楚羽走远了,才低声道:“陛下,楚羽这答法……虽圆滑,却也算没失底线。只是……”

“只是太圆滑了。”武瑶汐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的落叶上,“一个男子,懂军事、通农商、会诗琴,连官场的龌龊伎俩都懂,还能把‘温顺’装得滴水不漏——你信他只是‘翻了几本杂书’?”

秦霜没敢接话。

武瑶汐指尖在案上敲了敲,眼神沉得像深潭:“继续盯紧他。就算把他圈在听竹轩,也要看他在里面做什么——是真安分,还是在琢磨新的‘伎俩’。朕就不信,他能一辈子戴着这副面具。”

“是,奴才遵旨。”

听竹轩的院门被悄然加了侍卫,明着是“保护”,实则是看守。楚羽回了屋,便坐在窗边看着院外的侍卫,没说话。阿福端着茶水进来,见他脸色苍白,小声道:“公子,您是不是惹陛下生气了?怎么……外面多了好些人?”

楚羽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没事,陛下只是怕我在外面闯祸,让我在屋里歇着。”他拿起桌上的《男诫》,翻开书页,目光落在“谨言慎行”四个字上——

是啊,谨言慎行。在这宫里,多走一步都可能踩雷,他必须更小心,更谨慎。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圈禁”里的暗战,还要持续多久。而武瑶汐站在太极殿的高台上,看着听竹轩的方向,也在想——这场猫鼠游戏,到底谁会先露出破绽。

秋风卷着云影掠过宫墙,把两边的心思都藏进了沉沉的暮色里。

听竹轩的院门刚撤了侍卫没两日,秦霜便又来了。这次她没带别的话,只递来件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流云缎,针脚细密,领口还绣着几枝暗纹兰草,瞧着倒是体面。

“陛下说,三日后宫里要办秋宴,让楚公子穿这件衣裳去。”秦霜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陛下还特意交代,秋宴要衬秋景,白色最合时宜。”

楚羽接过锦袍,指尖抚过冰凉的缎面,垂着眼道:“谢陛下恩典。臣定会准时赴宴。”

秦霜没多留,转身便走。阿福凑过来,摸了摸那锦袍的料子,咋舌道:“公子,这料子真好!陛下待您还是上心的嘛。”

楚羽却没笑,把锦袍叠好放在案上,指尖在“白色最合时宜”几个字上绕了绕——武瑶汐素来不爱这种“刻意安排”的雅致,何况秋宴是宴请朝臣家眷的场合,按规矩该穿得隆重些,哪有让男子穿素白赴宴的道理?

他抬眼看向院外,秋阳正好,却照不进心底那点寒意。这哪是“恩典”,分明是又一轮试探的引子。

三日后秋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楚羽换了那件月白锦袍,头发用根白玉簪绾着,没戴别的饰物,素净得像株刚沾了露的兰草。他走到亭外时,远远便看见亭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红的、紫的、金的、绿的,满亭都是明艳的颜色,唯独没有白色。

连侍立在亭外的宫女内侍,穿的都是秋香色或湖蓝色的衣裳。他这一身月白站在其间,像滴落在锦缎上的一滴墨,显眼得刺眼。

楚羽的脚步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果然。

正待往前走,两个守在亭口的护卫忽然上前一步,横过手里的长戟,拦住了他的路。左边的护卫沉声道:“站住。今日秋宴,穿白色衣裳者不得入内。”

楚羽抬眼,语气温顺得带了点茫然:“可……是陛下让臣穿这件衣裳来的。”

“陛下有旨?”右边的护卫挑眉,语气里带了点嘲讽,“我们没接到这旨。只知今日秋宴忌白,穿白者入内,便是冲撞了宴席。”

亭里的目光渐渐投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探究的,还有些朝臣家眷,掩着嘴低声说笑——谁都知道这位楚公子是陛下“特殊关照”的人,如今穿身白被拦在亭外,明摆着是陛下故意给的难堪。

楚羽的脸颊微微泛红,不是羞的,是被亭里的目光灼的。他捏着袖角,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委屈:“可这衣裳……确实是陛下让秦统领送来的。”

“秦统领?”左边的护卫嗤笑一声,“秦统领忙着护驾呢,哪有空管你穿什么?我看你是自己想标新立异,还敢拿陛下做幌子?”

这话够重了,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他撒谎。亭里的笑声更明显了些。楚羽的头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连耳根都染上了红。

恰在这时,秦霜从亭里走出来,瞥了眼楚羽,又看向护卫:“陛下让他进来。”

护卫愣了愣,连忙收了长戟,躬身退到一旁。

秦霜没看楚羽,只淡淡道:“陛下在亭里等你。”

楚羽低着头,跟着秦霜往里走。亭里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有同情的,更多的是看好戏的。他走得极慢,月白的袍角擦过铺着红毯的地面,显得格外单薄。

武瑶汐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杯酒,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来了?怎么才到?”

楚羽走到亭中,躬身行礼,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臣……方才在亭外被拦了,说是穿白色衣裳不得入内。”

“哦?”武瑶汐这才抬眼,看向那两个护卫,语气里没带怒意,反倒像在说笑,“你们拦他了?”

护卫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奴才们是按规矩办事,不知楚公子是陛下特许的……”

“规矩?”武瑶汐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谁定的规矩说秋宴不能穿白?朕怎么不知道?”

护卫们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

武瑶汐没再理他们,目光落回楚羽身上,语气里带了点刻意的“惊讶”:“你怎么还穿着这件?方才没告诉你吗?今日秋宴要穿得喜庆些,白色太素了,不合时宜。”

楚羽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依旧垂着眼,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是臣记错了。秦统领送衣裳来时,臣该多问一句的……”

他这副样子,不像“被羞辱后隐忍”,反倒像“自己做错事的委屈”。亭里原本看好戏的目光,渐渐多了点别的味道——毕竟是陛下先送了白衣裳,如今又说“不合时宜”,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武瑶汐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那点“逼他露锋芒”的念头,像被泼了盆冷水。她原以为他会辩解,会隐忍,甚至会暗露不满,却没想他竟直接摆出了这副“委屈认错”的样子——把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倒显得她这个做陛下的,小家子气了。

“罢了。”武瑶汐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穿都穿了,坐下吧。”

楚羽谢了恩,在最末的一个空位坐下。那位置挨着亭边的栏杆,风一吹就能透着凉气。他坐下后便没再动,头垂着,双手放在膝上,像个做错事被罚站的孩子,连桌上的点心都没敢碰。

亭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宴席继续。武瑶汐端着酒,目光却时不时扫过楚羽——他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偶尔有人看他,他便把头埋得更低,连手指都攥得紧紧的,那点委屈的样子,演得竟比真的还真。

她心里的火气没处发,反倒有些发堵。这楚羽,真是把“温顺”和“委屈”捏得死死的,知道用“示弱”来堵别人的嘴——他越这样,旁人越觉得她刁难,他反倒落个“隐忍懂事”的名声。

宴席过半,武瑶汐忽然道:“楚羽,你方才在亭外站了许久,想来也渴了。去,给那边的李尚书倒杯酒。”

李尚书是朝中老臣,素来最讲规矩,方才看楚羽的眼神也带着点不屑。让楚羽去给她倒酒,明摆着是让他去受点“老臣的脸色”。

楚羽立刻站起身,垂着眼应道:“是。”他拿起桌上的酒壶,走到李尚书面前,规规矩矩地躬身:“李尚书,臣给您添酒。”

李尚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举杯。

楚羽的手停在半空,酒壶的口悬着,进退两难。亭里的目光又聚了过来,连武瑶汐都微微眯起了眼——看他这下怎么应对。

楚羽的脸颊更红了,手微微发颤,却还是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低得近乎哀求:“李尚书……”

这一声“李尚书”,带着点怯意,又带着点委屈,像个怕被长辈责怪的晚辈。李尚书原本想说句“不敢劳烦楚公子”来噎他,见他这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不能真跟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计较。

她哼了一声,举起了酒杯。

楚羽连忙给她斟满酒,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拿着酒壶退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他的指尖还在颤,像是刚才那短短几步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武瑶汐看着这一幕,捏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又让他躲过去了。他用“怯”和“委屈”当盾牌,连李尚书这关都顺顺当当过了。

宴席散时,天色已暗。楚羽跟着众人往外走,走到亭口时,秦霜忽然叫住他:“陛下让你去长春宫一趟。”

楚羽的脚步顿了顿,垂着眼道:“是。”

长春宫里,武瑶汐正坐在镜前卸妆。见楚羽进来,她没回头,只淡淡道:“今日宴上,委屈你了?”

楚羽躬身道:“臣不敢。是臣自己记错了陛下的话,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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