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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灵隐寺济颠和尚被龙游县衙役押至公堂,正值日头西斜,衙门檐角铁马被风刮得叮当乱响。知县吴老爷端坐公案之后,惊堂木一拍,两旁皂隶齐声吆喝,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济公抬头打量这位父母官,但见其五官端正如刻,三绺墨髯垂于胸前,官服簇新,帽翅上的珊瑚顶子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光泽,端的是一表非俗。

“堂下僧人,见了本县为何不跪?”吴老爷声若洪钟,震得济公耳膜生疼。

济公打了个酒嗝,破蒲扇往腰间一插,嬉皮笑脸道:“老爷这官威可吓不倒贫僧。常言道‘官宦自有官宦贵,僧家也有僧家尊’,我既不犯国法王章,又不拜泥胎木偶,跪你作甚?”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衙役们都偷偷掩嘴偷笑。

吴老爷闻言脸色微沉,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换副和颜悦色问道:“你这僧人报上名来,何处出家?”

“灵隐寺济额便是贫僧。”济公晃着脑袋,破僧衣下摆沾着菜汁酒渍,“老爷可曾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济颠的名头,连秦相爷都得称一声活佛呢!”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骚动起来。有衙役窃窃私语:“难怪看着眼熟,原是临安城那位疯和尚!”吴老爷却将信将疑,心道:“秦相的替僧怎会如此落魄?莫不是假冒的?”当下沉声道:“既说是济颠,可知东门外杨家店命案?”

济公把破蒲扇往空中一抛,那蒲扇竟像长了眼睛似的绕堂三周,最后轻轻落在知县案头:“老爷问的可是那秃头和尚被杀之事?贫僧昨夜正在茅房观星,哪知甚么凶杀?”

吴老爷见状心中暗惊,这蒲扇分明有古怪,莫非真遇着活佛了?正待再问,忽见堂下柴元禄、杜振英二人被铁链锁着,浑身是土,像两只斗败的公鸡。吴老爷一拍惊堂木:“传柴元禄、杜振英!”

柴元禄刚要开口,济公忽然插话:“老爷要问公文?昨晚在德兴店被贼人偷了!”话音未落,吴老爷勃然大怒:“好个刁僧!偏你丢文书,偏你撞着命案,莫非是你监守自盗?”说着便要命皂隶动刑。

便在此时,忽听得堂外一阵喧哗,但见一人身着公服,头戴红缨帽,脚蹬粉底官靴,风风火火闯进公堂。众人定睛一看,不是龙游县八班班总尹士雄是谁?这尹士雄原是临安府捕头,当年在秦相府盗取五雷八卦天师符,搭救徐治平徐大老爷,后来投奔龙游县,深得知县信任。

“老爷且慢动刑!”尹士雄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此乃灵隐寺济公活佛,弟子曾在他手中讨过丹药,治好了徐大老爷的顽疾。今日之事必有隐情,求老爷开恩!”说罢连连叩首,额角都见了红印。

吴老爷见尹士雄如此,心下已然信了七分,忙起身离座,双手扶起尹士雄:“尹班总快快请起,本县不知是活佛驾临,多有得罪。”说着亲自给济公施礼,“圣僧海量,莫怪小衙门简慢。”

济公也不客气,大喇喇往堂上一坐,拿起惊堂木把玩:“老爷既知错,贫僧便替你断这三条命案。只是需借文房四宝一用。”吴老爷忙命人取来徽墨湖笔,端砚宣纸。济公背转身去,袖中伸出三根手指,在砚台里蘸了墨,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写罢将纸一折,塞进个红漆锦囊,递与吴老爷:“此物需待你验完东门外杨家店尸身,轿子落平之时方能开拆。若提前看了,可就不灵咯!”说罢挤眉弄眼,像个顽童。

吴老爷如获至宝,将锦囊贴身藏好。此时尹士雄上前与济公见礼,柴元禄、杜振英也过来磕头。尹士雄道:“圣僧,杨国栋杨大哥的夫人病重,求您赐些灵丹妙药。”济公闻言,从怀中摸出个粗瓷药瓶,倒出三粒赤红药丸:“此乃九转还魂丹,水火既济,百病不侵。拿回去给你嫂嫂服下,保管药到病除。”

杨国栋接过药丸,感动得热泪盈眶,又要磕头。济公一把拽住:“莫要行此大礼,咱们先办正事要紧。”说着站起身来,蒲扇一指堂外:“走,去五里碑!”

尹士雄与杨国栋应了一声,跟着济公出了衙门。三人刚走到十字街口,济公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对面“德隆居”酒馆门庭若市,转头对“二龙居”酒馆门可罗雀的景象,咧嘴一笑:“且随我来,今日便叫这二龙居起死回生!”

且说这二龙居原是龙游县老字号,当年老掌柜在世时,每日里高朋满座,连知县都曾在此宴客。如今老掌柜西归,少掌柜的不善经营,又逢伙计在对门开了德隆居,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更是惨淡,从早到晚只卖了八百余钱,连伙计们的工钱都不够。

济公晃进二龙居,但见柜台后坐着个面黄肌瘦的少掌柜,正捧着茶盏发愣。见有客来,忙起身相迎:“大师父要用些什么?小店有陈年花雕,还有新炒的芥菜芽儿。”

济公大摇大摆往厅中一坐,蒲扇指着对面德隆居道:“对面如此热闹,你这里怎的冷冷清清?”少掌柜长叹一声:“大师父有所不知,家父去世后,我接手这店,哪懂经营之道?前日伙计们又在对门开了新店,抢了我的生意。”

济公环顾四周,但见厅堂里桌椅蒙尘,梁上蛛网密布,连窗纸都破了好些洞,冷风嗖嗖往里钻。他忽然提高声音:“你可愿重振家声?”少掌柜眼睛一亮:“求之不得!”

“好!”济公一拍桌子,“今日便教你个移花接木之法。”说罢让少掌柜取来笔墨,在粉墙上写下一首打油诗:“二龙居里无龙影,德隆馆前有德音。若问酒客何处去,且看和尚指迷津。”写完又命人将墙上的破洞糊上白纸,在每个窗上画个佛手印。

少掌柜看得莫名其妙,正要发问,济公已扯着嗓子喊起来:“各位客官,二龙居今日施舍斋饭!但凡来此用餐者,贫僧亲自加持,可保一年平安!”这一嗓子如同惊雷,顿时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

德隆居的掌柜孙胖子正在柜上算账,忽听对面喧哗,忙出门查看。只见济公站在二龙居门口,破蒲扇挥得呼呼生风,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佛祖显圣二龙兴!”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其中不乏好奇的食客。

少掌柜趁机招呼:“各位里边请!本店今日特供圣僧秘制素斋,还有免费姜茶!”话音刚落,几个挑担的脚夫率先走进店中。紧接着,又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进来,说是要沾沾活佛的福气。不多时,二龙居竟也坐满了客人,连门槛都被踏破了。

济公见状哈哈大笑,拉着尹士雄、杨国栋往店后走去。三人穿过厨房,只见灶上蒸着白米饭,炖着萝卜汤,香气四溢。济公忽然停步,指着墙角一坛酒道:“此酒可曾开坛?”少掌柜忙道:“这是家父留下的二十年陈酿,一直舍不得喝。”

“今日便开了它!”济公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亲自给每桌客人斟酒,口中还念着佛号。客人们喝了这酒,无不称奇,说是比德隆居的酒更醇厚。更有几个好事的,偷偷用竹筒装了酒,说要拿回去给家人尝尝。

正热闹间,忽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吴老爷的轿子正往这边来。原来他验完杨家店尸体,想起济公的锦囊,忙不迭要打开观看。济公远远瞧见,大声道:“老爷且慢!待轿子落平再开不迟!”

吴老爷的轿子刚在二龙居门口停稳,他便急不可耐地拆开锦囊。只见里面画着个酒坛子,钉着七把锯子,旁边还有行小字:“锯酒坛,见真章”。吴老爷看得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听得二龙居内传出济公的笑声:“老爷且看这坛二十年陈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济公正指挥伙计将那坛陈年花雕搬到堂中。他接过伙计递来的锯子,在酒坛上锯开个小孔,顿时酒液如泉涌出。济公用碗接了,递与吴老爷:“老爷尝尝这酒,便知三条命案的端倪。”

吴老爷接过酒碗,但见酒色金黄透亮,香气醇厚绵长。他轻轻抿了一口,只觉甘冽爽口,回味无穷。正要夸赞,忽见酒中浮起几粒米粒,仔细一瞧,竟是几颗细小的佛珠!

“这……”吴老爷惊得说不出话来。济公却笑道:“老爷可知这酒坛为何钉着七把锯子?七乃佛门吉数,锯者,‘拒’也。这坛中佛珠,正是被杀的秃头和尚随身之物!”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尹士雄忽然想起什么,拍腿道:“我想起来了!那秃头和尚原是华云龙的同伙,昨夜在杨家店被杀,定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

吴老爷闻言恍然大悟,忙命衙役去传杨家店掌柜。不多时,杨国栋带着个面如土色的中年人进来,正是德兴店的东家杨国栋。他见了济公便跪下磕头:“圣僧救命!那秃头和尚昨夜确实与华云龙密谈,后来不知怎的起了争执……”

济公扶起他,转头对吴老爷道:“老爷可差人去后院枯井中寻寻,必有收获。”吴老爷忙命尹士雄带人去查,果然在井中捞起把带血的戒刀,正是那秃头和尚的兵器。

此时天已全黑,二龙居内却灯火通明。济公命人摆开素席,请吴老爷与众食客同坐。席间他讲起当年在临安城捉拿华云龙的故事,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酒至半酣,济公忽然正色道:“老爷,这三条命案虽已明了,但真凶华云龙仍逍遥法外。明日贫僧便去五里碑,定要拿住此贼!”

吴老爷闻言起身致谢,又命人取来纹银百两相赠。济公却推辞不受:“贫僧云游四方,要这银钱作甚?不如留给二龙居少掌柜,助他重振家业。”说罢将银两推回,只讨了壶陈年花雕,说是要连夜去五里碑踩点。

尹士雄与杨国栋执意要随同,济公也不推辞。三人出了二龙居,但见月明星稀,夜风中飘来阵阵桂花香。济公深吸一口气,忽然唱起歌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歌声飘荡在夜空中,惊起几群夜鸟。

三人走了约莫三里,忽见前面一片竹林,月光下竹影婆娑,宛如鬼魅。杨国栋忽然低声道:“圣僧,前面便是五里碑了。”话音未落,忽听得竹林中传来金属相击之声。济公将蒲扇一扬,示意二人噤声,自己则猫腰钻进竹林。

尹士雄与杨国栋紧跟其后,只见竹林中有个黑影正在挖掘什么。三人悄悄靠近,那黑影忽然转身,月光下露出张苍白的脸——正是华云龙!

“好贼子,还敢来此!”尹士雄大喝一声,拔出腰刀便要上前。华云龙见势不妙,转身就跑。济公却拦住二人:“莫急,且看贫僧手段。”说罢从怀中掏出粒泥丸,往空中一抛,口中念道:“天罗地网,速速降临!”

但见那泥丸化作一道金光,瞬间罩住华云龙。华云龙只觉浑身如坠冰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济公三人走近。尹士雄上前将他捆了个结实,华云龙这才如梦初醒,连连求饶。

济公却笑道:“华云龙,你作恶多端,今日该有此报。”说罢命尹士雄将他押回县衙。三人回到二龙居时,天已微明。少掌柜的见圣僧归来,忙端上热粥馒头。济公也不客气,吃得狼吞虎咽,连声称赞:“这粥比德隆居的燕窝羹还香!”

此时吴老爷已得报华云龙落网,亲自带着三班衙役来二龙居谢恩。他见了济公便要下跪,济公忙扶住:“老爷折煞贫僧了。待贫僧去后堂歇息片刻,午时便要启程回灵隐寺。”

吴老爷哪肯依,硬留他用了素斋。席间济公谈笑风生,讲起当年在西湖边救难民的故事,听得众人如痴如醉。饭后,济公执意要走,吴老爷只得命人取来匹青驴,又备了干粮清水。

济公骑上青驴,蒲扇往空中一抛,那蒲扇竟化作一朵祥云,托着他缓缓升起。众人抬头仰望,但见祥云之上,济公衣袂飘飘,宛如罗汉临凡。他忽然低头笑道:“老爷,那锦囊中的字柬,此刻可以看了。”

吴老爷忙打开锦囊,只见里面除了字柬,还有张纸条,上书:“酒坛七锯藏佛珠,井中戒刀露凶徒。华龙五里碑前现,天罗地网难逃脱。”末尾还有行小字:“济颠留此,以警后世。”

吴老爷看完,不禁感慨万千。他转身对尹士雄道:“速去将此诗刻在县衙照壁上,让后世知我龙游县曾有活佛断案。”尹士雄应声而去,此时祥云已远,只余下济公的歌声在风中回荡:“南来北往走西东,看破浮生总是空……”

待得歌声散尽,二龙居的少掌柜忽然发现,店中所有破损的窗纸都变成了崭新的佛手印,连梁上的蛛网都消失不见。更奇的是,从此只要有人在此饮酒,便觉心情舒畅,连病痛都减轻了几分。龙游县的百姓都说,这是济公活佛留下的佛印,保佑着二龙居生意兴隆。

而华云龙被押入县衙大牢后,不多时便招认了三条命案的始末。原来他因分赃不均,先杀了同伙秃头和尚,又在高家钱铺门口杀了刘二混灭口,最后在秀才高折桂花园中盗取古砚时,被老道叶秋霜撞破,故而杀人灭口。吴老爷依法判他斩立决,秋后问斩。

至于柴元禄、杜振英二人,因破案有功,各得赏银百两。他们将银子捐给了二龙居,助少掌柜重修店面。从此二龙居与德隆居和睦相处,成了龙游县两处有名的酒馆,而济公的故事,也在这两处酒馆中代代相传。

多年后,有游方僧人路过龙游县,在二龙居墙上见到那首诗,竟能倒背如流。问他何人所作,答曰:“灵隐寺济颠和尚,活佛是也。”说罢飘然而去,只余下满地槐花,和空气中淡淡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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