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刚落,天边还泛着一层暗红。
林青站在授勋台旁,胸前的勋章被风吹得晃了一下。他没动,手垂在身侧,指节因为握得太久有些发僵。赵刚从旁边窜过来,一把搂住他肩膀,声音炸得像过年放炮仗:“头儿!咱们赢了!真赢了!”
陈玄拄着拐慢慢走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却有点湿。小雨提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汤,走到林青面前,把碗递过去。“喝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林青接过碗,低头看了眼汤面浮着的油花,没说话,一口气喝了下去。碗递回去的时候,小雨伸手接住,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两人谁都没吭声。
远处突然响起锣鼓声,有人敲着铁盆打着铜锅,炊事班抬出三口大锅,米饭香混着炖肉味飘满了整个营地。一个老兵抱着酒坛子跑过来说:“张将军下令了,全军开宴!今天不打仗,只喝酒!”
篝火很快堆了起来,十几堆火焰腾地烧上天。士兵们围成圈坐下,有人开始唱军歌,调子跑得离谱,但吼得特别起劲。赵刚抢了个鸡腿啃得满嘴油,含糊不清地说:“这比过年还热闹!我娘都没给我做过这么香的饭!”
陈玄被两个年轻士兵扶到主桌坐下,拐杖靠在腿边。他看着眼前翻腾的火光,忽然笑了下:“几十年前打北疆那会儿,我们也这么闹过一回。那天死了三十多个兄弟,可晚上照样喝酒,说不喝对不起那些睡地下的。”
没人接话,气氛静了一瞬。
林青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篝火中间走去。他一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赵刚抹了把嘴,坐直了身子。小雨也停下记账的笔,抬头看着他。
林青站在火堆前,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今天能活着站在这儿,是因为有人替我们挡了刀,有人替我们扛了枪。我不是英雄,你们也不是。我们就是一群不想让老百姓再跪着的人。”
他顿了顿,看向四周一张张脏兮兮却发亮的脸:“我知道你们想庆祝,该庆。可别忘了,山那边还有敌人,他们没死干净,也不会放过我们。今晚喝酒可以,明天天一亮,该修的墙继续修,该练的兵接着练。”
人群里有人低声应了句“是”。
林青点头:“我们不是为了当官发财才拿枪的。是为了以后的孩子走路不怕挨打,种地不用交租,说话不用低头。只要这个还没实现,咱们就不能停。”
话音落下,掌声一点点响起来,起初稀稀拉拉,后来变成一片轰鸣。几个伤兵拄着拐站起来鼓掌,有个断了胳膊的小伙子直接哭了,边哭边喊:“林教官说得对!老子少只手也能打!”
赵刚跳起来,拎着酒碗冲进人群:“来!敬咱们的教官!敬所有没怂的爷们儿!”一群人跟着举碗,酒洒得到处都是,有人干脆把碗摔在地上,大声吼着口号。
陈玄坐在那儿没动,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胸前旧军装上的扣子。那颗扣子早就磨花了,但他一直留着。小雨看见了,低下头,把本子合上,放在膝盖上。
火越烧越旺,有人开始跳舞,拿着木棍当刀耍套路。一个新兵模仿赵刚昨天冲阵的样子,单手抡空枪砸向同伴,结果自己摔了个跟头,惹得全场大笑。赵刚跑过去踹了他一脚:“学我?你连我一半力气都没有!”
那人爬起来咧嘴笑:“但我能跟你一样不要命!”
笑声更大了。
林青退回原位,靠在一根旗杆上。有人给他倒了碗酒,他接过来,没喝,就那么捏着。小雨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手里还是那个本子,但没打开。
“你觉得……我们真的能赢吗?”她问。
林青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只是怕有一天,我们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最后发现根本没人记得为什么而打。”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把手里的酒碗递给她:“那你帮我记住。如果哪天我说不动了,你就提醒我一句话——我们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跪着活。”
小雨接过碗,手指微微发抖。她没喝,只是把碗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赵刚这时摇摇晃晃走过来,脸上通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林青的腿,仰头说:“头儿,下次打哪儿你说句话,我第一个冲。我不怕死,我就怕你不说。”
林青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我不困!”赵刚嚷了一句,脑袋一歪,靠着旗杆就打起了呼噜。
陈玄被人扶着准备回帐篷,路过时停下来,看了林青一眼:“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武者之志,不在年岁,而在心火不熄。”
林青点头:“记得。”
“那你的心火,还在烧吗?”
“一直在。”
陈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被人慢慢搀走了。
营地越来越吵,有人开始比划拳,有人抱着吉他乱弹。一个小兵喝多了,站上石头台子大声背军规,背到一半忘词了,底下一群人起哄让他罚酒。伙夫老李端着一大盆饺子跑出来,边跑边喊:“最后一个菜!饺子管够啊!”
林青看着这一切,终于抬起手,把那碗酒喝了。
酒很烈,呛得他咳嗽两声。他放下碗,发现小雨正盯着他看。
“怎么了?”
“你刚才笑了。”她说。
林青一愣,摸了摸脸,才发现嘴角确实是翘着的。
他没否认,也没解释,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口。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知道,敌人一定也在看这边的火光。
赵刚突然在梦里喊了一声:“杀——!”吓得旁边人差点把酒泼了。他翻了个身,继续打呼。
一个传令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找林青。他在人群里转了一圈,最后在火堆边找到人,凑上前低声说:“前线哨探回报,东侧小路有脚印,新留的,数量不明。”
林青立刻站直了身体。
他没有叫人集合,也没有吹号。只是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枪,检查了弹夹,然后转身朝指挥台方向走去。
小雨在他身后轻声问:“还庆功吗?”
林青脚步没停。
“庆。”他说,“让他们喝到天亮。”
他登上高台,取出望远镜看向山口方向。风很大,吹得旗子哗啦作响。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又消失在夜色里。
林青放下望远镜,右手搭在枪管上。
左手无名指上的旧伤疤隐隐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