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站在火堆旁,风把灰烬吹得散开。他低头看着那张烧剩的纸角,上面写着“丙位已清”。四个字像是刀刻的一样,看得人心里发紧。
他把纸角收进怀里,转身走回黑袍人身边。那人还被捆在树上,三重镇魂符贴在前后心和额头上,脸色灰白,呼吸很浅。可眼睛一直睁着,盯着天上那点快要熄的星光。
林青蹲下来,声音不高:“你说我改变不了结果?那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图什么?”
黑袍人没动,嘴角抽了一下。
林青伸手,把封脉符按在他胸口又压了一道。符纸刚贴上去,那人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再不说,我就把你交给官府。让他们把你吊在城门口,晒三天太阳。”
黑袍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以为……我在乎死活?”
“你不怕死,会跑?”
“我不是逃。”他慢慢抬头,“我是撤。任务没完成,不能死。”
林青冷笑:“任务就是杀人祭阵?让一群孩子替你挡命?”
“不是为了挡命。”黑袍人喘了口气,“是为了活。”
林青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们做的事,不是为了权,也不是为了钱。”黑袍人眼神空了,“是为了活下去。像我这样的人,谁不想多活几年?”
林青盯着他:“你今年多大?”
“五十六。”
“五十六就怕死了?”
“你不懂。”黑袍人声音低下去,“我十岁那年,娘病了。高烧不退,家里请不起大夫。她躺在床上喊冷,手冰得像石头。我抱着她,眼睁睁看她断气。第二天,爹也走了。染了同样的病,没人救,也没药。”
林青没说话。
“后来我学道术,拜过好几个师父。有人说能延寿,有人说能换命。我试过很多法子,吃丹药、炼内息、画续命符……都没用。直到遇见‘归墟’的人。他们说,只要完成一次大祭,就能借阴气养阳魂,让肉身不腐,寿命翻倍。”
林青皱眉:“所以你们拿别人命,换自己活?”
“凡人皆怕死。”黑袍人闭上眼,“只是大多数人不敢动手。我们敢。”
“那你就没想过,那些被祭的人也想活?”
黑袍人沉默了很久。
“想过。但我不在乎。”
林青站起身,一脚踹在他肩膀上。黑袍人侧倒在地,嘴里溢出血丝。
“你在密室里杀了多少孩子?有没有一个超过十岁?他们连生死都不懂,就被你们绑去当祭品。”
“他们是纯魄。”黑袍人撑着坐起来,“年纪越小,精气越干净。大人也可以用,但效果差。仪式要的是量,也是质。”
“所以七组的人也是祭品?”
“他们是诱饵。”黑袍人咳了一声,“路线是我画的。右边是死路,左边才是生门。但他们必须死在那里,才能引开守阵的灵觉。真正的执行者,早就绕过去了。”
林青拳头攥紧:“你是他们的长官。他们听你的命令去送死。”
“任务优先。”黑袍人抬起头,“牺牲是必要的代价。”
“那你呢?你也愿意牺牲?”
“我不一样。”他声音忽然变了,“我不能死。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只要仪式完成,我就能活到一百岁、两百岁……甚至更久。”
林青冷笑:“你觉得真能成?”
“已经有人成了。”黑袍人盯着他,“十年前,在北方的一个山洞里。第一批人完成了小祭。其中有三个活到现在,样子跟三十岁时一模一样。”
“谁信这种鬼话。”
“你不信?”黑袍人笑了,“那你看看这块令牌。”
林青从怀里掏出黑色令牌。它表面光滑,没有任何划痕,火烧过的地方也没有焦迹。
“这不是凡铁,也不是普通玉石。它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上面的字是用血写的。每次祭祀完成后,它都会变轻一点。等它完全消失那天,门就开了。”
林青盯着令牌,没说话。
“你们以为我们在搞邪术?我们在突破天道限制。老天给每个人定下的寿数,我们偏要改。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富贵,活得久?凭什么穷人病一场就没了?我们是在夺回属于自己的时间。”
林青忽然问:“你老婆还在吗?”
黑袍人一怔。
“你说什么?”
“你娘死了,你爹死了。那你娶过老婆没有?有没有孩子?”
“有。”黑袍人低声说,“二十年前,她难产走了。孩子也没活下来。”
“那你现在追求长生,是为了再见他们?还是为了自己不死?”
黑袍人张了张嘴,没出声。
林青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你不怕死,可你回忆这些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大道,也不是为了苍生。你就是怕。怕一个人活着,怕黑夜太长,怕闭上眼就再也醒不来。”
黑袍人呼吸急促起来。
“你错了……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想认命。”
“那你有没有问过那些孩子,他们想不想认命?有没有问过七组的人,愿不愿意为你的长生垫脚?”
黑袍人低下头。
林青站起身,从符袋里取出一张新符,贴在他胸口。
“这是第四道封脉符。再加一道,你就彻底废了。经脉锁死,连站都站不起来。”
黑袍人抬头看他:“你要杀我?”
“不。”林青摇头,“我要让你活着。活着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场。等明天辰时三刻,我要带你去主坛。让你亲眼看看,你说的那个门,到底开不开。”
“你会死的。”黑袍人喃喃道,“他们不会让你靠近。”
“那就让他们来。”林青把桃木刀插回腰间,“我现在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了。不是权力,不是财富,是命。可你们抢来的命,沾着血,压着冤魂,能活得安心?能睡得踏实?”
黑袍人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林青走到火堆边,捡起一根半燃的木柴,扔进灰里。火星跳了一下,又灭了。
他重新坐下,背靠着树干,目光一直没离开黑袍人。
夜越来越深,风刮得树叶哗哗响。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像是受了惊。
黑袍人忽然开口:“你有没有见过最亲的人死在你面前?那种感觉……像被人掏空了。从此以后,你做什么都没意思。吃饭不知道味道,走路像踩棉花。你只想抓住点什么,让自己别掉下去。”
林青看着他。
“所以我明白了。人不怕穷,不怕苦,就怕失去。一旦尝过那种滋味,就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我们做这些事,不是因为疯了,是因为太清醒。清楚地知道死有多可怕,才拼了命想逃。”
林青沉默了很久。
“你说得对。死很可怕。但我师父教过我一句话——人可以怕死,但不能害人求生。”
黑袍人苦笑:“道理谁都懂。可轮到自己头上,谁能不动心?”
“我能。”林青看着他,“因为我记得那些孩子的脸。我记得他们手腕上的绳子,记得他们嘴里塞着黄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怕死,但他们没机会逃。”
黑袍人闭上眼,嘴里轻轻念着:“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林青站起身,把他拖到离火堆近一点的地方,又加固了一遍捆妖索。
“你可以怕。”他说,“但你不配活。”
说完,他坐回原地,手放在桃木刀柄上,眼睛盯着东方。
天快亮了。
山雾开始往上爬,湿气打在脸上。黑袍人的呼吸变得沉重,整个人缩在树干旁,像一截枯木。
林青没再问他话。
他知道该问的都问完了。
这个人不是魔头,也不是疯子。他只是一个被死亡吓坏了的普通人,走上了歪路。可正因如此,才更危险。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觉得所作所为都是合理的。
这样的想法,比任何邪术都可怕。
林青摸了摸怀里的军牌。七组的名字一个个在脑子里过。
他们不该死。
那些孩子也不该死。
如果长生要用这么多命去换,那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寅时将尽,卯时未至。
晨光卡在山脊线上,像一把刀悬着,迟迟不肯落下。
林青握紧刀柄,低声说:“等天亮,我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