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那晚一路小跑着进屋,心里满是喜气。刚过中堂,就看见堂上烛火摇曳,一位穿金甲的少年坐在妻子金鸾身旁,两名丫鬟低眉侍立。中间的孟氏也在举杯,脸上久违的笑意让满屋都暖了三分。
金鸾笑着劝弟弟再喝一杯:“兄弟,你再陪母亲饮两口,姐丈今夜定会回来。”
话音刚落,张文已踏进门来:“让我也来陪一杯,可好?”
金鸾见他,立刻起身:“相公,我兄弟到了。”
狄青也随之站起,看清来人,朗声一声:“姐丈!”
孟氏跟着道:“贤婿,你可算回来了。”
张文看见狄青,心底的欢喜几乎压不住:“岳母,这些年您心里的结,总算是解开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朗舅二人行礼落坐,重新摆上杯筷,席面又热闹起来。
饮了几杯之后,张文问起狄青这七八年间的经历。狄青便将水灾流离、山中学艺、领旨押送征衣的经过一一说了。张文听得连连赞叹:“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立此功名,真是罕见。”
忽然,他压低声音问:“兄弟,你路上……可曾遇到刺客?”
狄青皱眉:“自出潼关,路途平顺。姐丈为何如此一问?”
张文叹了口气:“那是你运气好,差点性命不保。”
堂中三位女子齐齐愕然。
狄青问:“对方是谁?姐丈如何得知?”
张文道:“皆因庞贼作乱,指使马总兵暗害你。飞山虎刘庆便奉命截杀。”
狄青冷声道:“我十余日并未遇敌。他藏在哪里?”
张文问:“你出关后,可曾射过一箭?”
狄青想了想:“见天边有团乌云怪异,便射了一枝。却不知为何物。”
张文点头:“正是他。”
张文把刘庆驾云刺杀、头盔玉鸳鸯发光护主、刘庆被箭射伤的事细说了一遍,又道他方才见到刘庆,对方还让自己把狄青灌醉,好来取首级。
狄青听完,眼中杀意如寒光闪过:“如此狠毒!若他来,我当先斩此人,再回关问罪马总兵。”
孟氏和金鸾都吓得脸色发白。孟氏颤声道:“若非你姑母将玉鸳鸯配你盔上,你今夜恐怕性命难保……”
张文却摆手道:“贤弟稍安。飞山虎虽行刺你,却因贪求高位,并非心迹狠毒之辈。他性情刚烈,武艺不弱,若能降服,反是可用之才。轻易杀他,不一定合乎大局。”
狄青问:“若他不肯?”
张文微一冷笑:“他与我交情深厚,我若设法引他上钩,让他知你身份,他自然不敢不服。”
狄青点头:“姐丈计策高明!”
孟氏母女也都松了一口气。
金鸾吩咐丫鬟收拾桌面。张文便把狄青带到前楼阁安歇——阁中窗明几净、陈设雅洁,全无酒肆俗气。
随后,张文点着烛火,把剩下的酒菜摆到堂中,布了一桌,假作与狄青对饮未尽。
他又叫醒酒保,叮嘱:“少时刘老爷来,不可说狄老爷是我至亲郎舅。不要作声,也不可睡去,我恐要你帮忙。”
酒保连连点头。
张文提灯出门。夜风里,火光飘摇。他沿街走到拐角,便见刘庆坐在大石上,左腿血迹未干,面上却仍带着狠气。
张文上前低声道:“狄钦差已醉倒在后楼,沉睡不醒。”
刘庆立刻露出狠意,压声道:“既如此,我这就取他首级。张老爷,你的前程也能恢复了。”
张文轻声劝道:“刘老爷,先别急着动刀。若叫他察觉,你我都不是狄钦差的对手。还是稳妥些好。”
刘庆微微冷笑,语气傲然:“张老爷,我这一刀下去,他便活不了。若还要第二刀,反倒是我刘庆无能。”
张文只得顺着他:“既如此,我便陪刘老爷同去。”
二人进了酒肆,关上门扉。灯影晃动,院中静寂。张文带刘庆到方才设好的桌旁,吩咐酒保收拾残肴,又添上几样细菜,一壶暖酒。
“且坐下宽心,吃些酒食,等气血行顺,再动手也不迟。”
飞山虎听得酒字,眼中便亮了几分。三更夜寒,腹中空落,他又本善饮,立刻心情大好:“张老爷真够情分。只是半夜叨扰,终究不好意思。”
张文笑道:“若言叨扰,便不是朋友了。”
酒保将酒菜摆上。张文只虚饮,杯沿略沾湿而已;刘庆却是一杯接一杯,喝得爽快。没多久,他已灌下三大壶,脸上泛红,语声含混,终于瘫倒在长板凳上,鼾声如雷。
张文立即唤酒保,将粗麻绳取来,与他合力将刘庆捆得紧紧实实。再摸他怀中,果然找到席云帕及尖刀,全数收好。
他低声道:“刀法不足虑,这席云之术却不能留给他。”
一切妥当,张文把帕子与刀交给狄青。
狄青接过尖刀,眉目沉冷:“庞洪、孙秀一连几次要我性命,实是蛇蝎心肠。刘庆不过奉命,我也不怪他。此仇日后必报。”
他将刀抛在地上,又举起席云帕:“姐丈,此物既夺来,何用?”
张文道:“飞山虎的一身能耐,全仗此帕来去无踪。今日取了,待他醒来,你我好言压服,日后再还他。”
狄青点头:“姐丈心细如发。”
天将破晓,鸡鸣声隐隐传来。
长板凳上,刘庆迷迷糊糊醒来,伸手一动,才觉浑身被缚。他怒声叫骂:“哪个混账,绑了我?快松开!”
酒保在旁冷笑:“刘老爷,你怪谁?自己喝得不省人事,被捆了也不稀奇。告诉你,那狄钦差是我们老爷的亲舅子。你今夜中了圈套,只怕命在旦夕。”
刘庆听得真情,酒意尽退,脸色铁青,大骂张文。
张文与狄青闻声来到外堂。张文捋手抚掌:“刘老爷何故动怒?”
刘庆咬牙怒斥:“张文,你我相交多年,情同兄弟。你竟设此圈套,将我灌醉捆绑,是何用意?要害我性命么?”
张文平声答道:“并无害意。你不知狄钦差乃太后亲侄,又奉王命送征衣,重任在身。你若杀他,一则狄门血脉断绝,二则使命无人承当。太后震怒,圣上问罪,便是庞太师也护你不得。到那时,你与马总兵皆难脱责。”
刘庆怔立半晌,怒声稍减:“既有此理,你何不直言?何必设套迷我?”
张文道:“我若不如此,你岂肯住手?当时你刀已在握,狄钦差只差一步便死在你手下。无奈之中,只得施此一策。”
狄青立在灯影之下,盔上宝光微微流动,映得眉目越发沉毅。他望着被缚在地的刘庆,语声不高,却字字如铁:“刘参将,你既食国家之禄,理当以身许国。何至被马应龙几句私意蛊惑,便来伤我性命?我与你素无仇怨,非亲非故,你今夜若得手,不过替奸党添一薄功。可是日后天道清明,你我又如何自处?”
他微顿,眼神如刀,逼得刘庆不敢直视:“更何况庞洪、孙秀这等祸国殃民之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皇上已知其所为。他日我回朝,定当肃清奸逆,整顿朝纲。到那时,马总兵也逃不得斧钺之罪。你若怨恨今日之局,不该怨我,更不该怨张文,只该怨你自己误随大奸,助纣为虐。”
张文在旁接口,语气沉稳,却带怒气:“刘老爷,我们交情多年,情同手足。你却为一己升迁,不惜伤天害理害钦差。照理说,就是就地处置你,也是合情合理。只是念旧,不忍下此重手。我劝你随王亲赴三关,从此立功自洗旧迹——你原是血性男儿,又非庸陋之辈,为何偏要依附奸臣,自断前程?”
烛火摇动,影子在墙上晃开,飞山虎眉头紧皱,神色几番变幻。他心头早已明白:既已落在圈中,再逞强无益。狄青是太后亲侄,前程深不可测;庞洪虽权盛一时,却是人人侧目,早晚自取灭亡。张文所言非虚——随狄青上阵建功,总胜在潼关为人驱使。
他长长叹息一声,道:“张老爷这番话,倒是句句入骨。只是……若要我随王亲而行,家中老小如何?马总兵若知我反身跟你们走,只怕第一日便要我家破人亡。”
张文道:“你若放心不下家眷,不妨接来我府,只等一同动身,方算两全其美。”
刘庆听罢,面上神色略定:“张老爷若肯容纳,小将感激不尽。但狄钦差肩负王命,不宜久滞。请狄大人先行,小将安顿家小,随后便来。”
狄青点首:“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张文见状,便走上前,松开绳索。麻绳落地,刘庆揉了揉手腕,起身作揖。谁知手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脸色忽变,大呼:“张老爷!我的席云帕何在?此物乃我一身所恃,快快还来,好叫我回关复命!”
张文冷笑:“若照你先前那般心思,我若把帕子还你,只怕你转身便不再来了。”
刘庆急道:“张兄放心,我刘某虽愚,却非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既有此言,必不食言。”
张文这才道:“那也不难。待你接来家眷,与我同屋暂住,再把帕子还你。”
刘庆无奈,只得拱手:“如此便依张老爷所言。”
他辞别狄青二人,趁夜奔向潼关。
天色将明,关口晨钟隐约震动。刘庆一路疾行,脚步杂乱,心中盘算已久:既已投向狄青,如何在马总兵前周旋脱身?
这时,马应龙正坐大堂,心下得意:“飞山虎昨夜下手,狄青之命必不能存。”
忽听校尉来报:“刘参将求见。”
马应龙一怔:“叫他进来。”
飞山虎缓步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