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京城华灯初上,宫墙如墨,一弯新月静静地挂在天穹。寒风从御道吹来,带着肃杀与隐隐不安。
寇准一宿未眠。屋内灯烛未灭,他来回踱步,手中那块西宫送来的锦盒早已被他反复翻看了数遍,眉宇紧锁。玉器、金银、珠宝——全是沉甸甸的“心意”,可这一份“厚礼”,送的却是他命门。
寇准仰头长叹:“收不得,退也不是。这要叫八贤王知道,非说我也入了那潘党贪网之中。可若就此退回去,只怕得罪西宫与太师,仕途未起便先断了路。”他脸色一沉,眼神倏然凌厉,“不如——将这份礼,转送给八贤王!”
念定主意,他当即喊道:“寇安,备马,我要去一趟南清宫。”
“老爷,这大晚上的,您从未拜见过八王千岁,咱们这便冒昧登门?”寇安一头雾水。
“你不必多问,守好门便是。”寇准披上大氅,负手出门。
夜风猎猎,火把在风中摇曳,宫门如山,高深莫测。南清宫,乃八贤王赵德芳府邸,素有“千金难入一步”之称。寇准纵马而至,下马栓缰,抬步走入门洞。
门下两名王官正闲坐闲谈,看见来人,不由眉头一挑。只见那人三十许,面有风霜,却神情沉稳、身着朝服,头顶官帽,脚步有力。可这南腔北调、一脸老实相,怎么看也不像京中权贵。
“站住!”一人倚着长案,冷声问,“你是干什么的?”
“在下寇准,今夜求见八贤王,有要事禀告。”
“寇准?哪的?”另一人挑眉。
“原下邽县知县,今蒙朝廷调任吏部天官。”寇准抱拳拱手。
“呵,原来是个七品小县官,一朝得宠就想着深夜求见王爷?这儿可不是你说来就来的地方。”王官冷笑一声,懒得起身。
“实在要紧,望二位通传一声。”寇准依旧恭敬。
“哼,我们这些伺候王爷的,来回跑腿费靴子钱,你这一句话就想差遣我们?”王官一摊手,“识相的,拿来。”
“拿来?”寇准故作不解,“拿来什么?”
“你不是吏部天官么?不懂规矩?进南清宫得‘掏门包’——送点茶水银子,大家都好做人。”那人说着,拍拍腰间,“没规矩,就别想踏进这门坎。”
寇准心中暗哂,面上却一脸讶然:“原来如此,实在是我孤陋寡闻。既然如此,依规矩,每位五十两,可我今日身上未带银票,改明我派人送来,如何?”
二人一听,脸色变了:“银子不到手,谁给你通传?”
“我姓寇名准,不是来这一回便罢。日后但凡有求,再重谢不迟。”他话音温和却有力,目光平静如水,透着股说不出的自信。
二人对视片刻,一人低声道:“算了,记住他这张脸。”转头对寇准,“你等着,我们给你去通传。”
南清宫内,灯火清寂。御花园中,八贤王赵德芳独自负手而行。近日案牍劳形,又闻杨家将狱事横生枝节,朝堂暗流涌动,使他夜不能寐,心头郁郁。
此时近侍来报:“王爷,外有一人自称寇准,求见。”
“寇准?”赵德芳停步,目光一闪,“吏部新任天官?他这时候前来作甚?”
他略一沉吟,吩咐道:“请他进来。”
夜色深沉,南清宫御花园中,凉亭之内灯火辉煌,灯盏如昼,四下花木婆娑、虫鸣浅唱,宛若白昼幻景。亭中玉案列列,香气四溢,酒菜珍馐铺陈得井然有致,显然早有安排。
不多时,门官引寇准入亭,躬身说道:“寇准,这位便是八王千岁。”寇准上前一步,整了整官服,恭恭敬敬跪倒叩首:“吏部天官寇准,拜见八王千岁。”
八王赵德芳目光如炬,低头打量片刻,缓缓道:“下跪者可是寇准?”
“正是臣在。”寇准语气沉稳,礼数周到。
“寇爱卿,用不着多礼,平身。”
“谢八王千岁。”
八王抬手示意他坐下,语带试探:“寇爱卿,今日你初升天官,便来南清宫,可是有事?”
寇准拱手一揖:“回禀千岁,小官原本不过一介县令,今日得蒙陛下擢拔,升任吏部天官,自知此任非轻。乍到京师,人地生疏,特来叩谢千岁过往提携之恩,并望今后得蒙庇佑。”
八王眉头微皱,心中暗忖:此人竟开口便求照应,莫非又是一个趋炎附势之辈?面上却仍和煦:“你今居天官之位,当为朝廷肱骨,孤又能照应你什么呢?”
寇准听言,面露诚色,沉声一笑:“千岁明察,朝中潘太师贵为国丈,杨景又是您的御妹之夫,眼下两家案子交在下属实棘手。小官资浅势单,断无轻举妄动之能,是以前来求教。”
八王轻声冷笑:“你断案,孤如何教你?”
寇准不急不躁,话锋一转,打开手中锦盒,从中取出两份礼单,放于案上:“八王千岁,这些不过是些微薄礼物,不成敬意,聊表谢意。”
八王一怔,眼角一跳,心下骤然警觉。手指轻挑,将礼单展开扫了一眼,脸色倏地阴沉下来。礼单上,赫然是西宫娘娘与潘太师夫人名下送来的厚礼,琳琅满目,奇珍异宝尽列其上。他冷哼一声,暗道:好一个寇准,收人礼物,反来送我,是试探,还是推脱?
“寇天官,呵,你这礼单上的东西,可够用你三辈子五辈子了。”八王笑里藏锋,目光灼灼。
寇准坦然拱手:“正是如此。他们若我不收,恐心存芥蒂;若收下,又不敢私藏,思来想去,不如送与千岁,由您处置。”
八王眼神凌厉:“寇准,孤怎能要你的东西?”
“八王千岁若信得过寇准,便知我并非贪赃之人。臣自幼立志为清官,俸禄皆施于民。今日敢来见您,正是想请您明言,我该如何处此案?”
八王听至此处,眼底生出几分敬意。点头轻叹:“你倒是个明白人。这些东西你权且收着,孤不便代管。但你要记住,断案时,一定要秉公执法。”
寇准却摇头:“恕臣难以奉命。”
八王一怔:“哦?为何?”
寇准神色坚毅:“臣若收下礼物,案未断先受恩,如何公允?臣若循情审案,岂非愧对天恩?臣断不敢将王法视作人情之物。”
八王闻言,试探之心再起:“寇爱卿廉洁公正,孤甚欣慰。只是,杨景是孤之妹丈,你断案之时还请三思。”
寇准闻言,竟摘下乌纱帽,放于案上:“八王千岁,这乌纱,便交由您处置。”
“寇准,这是何意?”
“西宫送礼,为的是保她父。王爷提点,为的是照您妹丈。臣身为天官,若此案偏颇,如何立于朝堂?请千岁另请高明。”
八王愣住,继而大笑,赞道:“好一个寇准,好胆识!孤有眼不识真龙,今日才知你这‘青天’之名,不是虚得。像你这般忠直之臣,莫说一个天官,给你两个天官也不为过!”
寇准起身抱拳:“多谢千岁厚赏。”
“你竟真记在心里?”八王笑道。
“千岁出口,便是旨意。”
“寇准,若你真能把潘、杨之案断得清明,孤王自去奏请圣上,封你‘双天官’。”
“八王千岁,便请静候佳音。”寇准施礼转身,又回头问:“那礼单如何处置?”
“东西你自己收着,礼单留孤王这儿,以证你清白。日后若遇艰难,孤王定当为你做主。”
寇准一拱手,语气意味深长:“唉,八王千岁,我只怕——此生不敢再踏进您这南清宫半步。”
八王挑眉:“此话怎讲?”
寇准微笑:“您这门,门槛高、门风硬、门包钱我花不起!”
“门包钱?”
八王爷一听这话,愣住了,眉头微皱,眼中透出难以置信。他本是皇亲国戚、王府贵胄,却从未听说过自己的宫门竟成了贪墨之地。他下意识望了寇准一眼,语气一沉:“寇大人,你这话从何说起?”
寇准苦笑一声,站在南清宫廊下,手按破旧朝服,语调平和却带着一丝嘲讽:“王爷,微臣清晨前来觐见,尚未迈进宫门,便被两个门官拦住索要‘门包’。一百两银子,不给就不许进。”
“什么?进孤的南清宫还得花银子?!”八王怒意骤起,一手重重按在石栏上,掌心的青筋暴起。
“奴才当时说是求见王爷,他们却说‘不打点,寸步难行’。实在没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一人五十两,勉强过关。王爷若不信,大可叫人一问便知。”
八王听完,脸色一沉,眼神愈发凌厉。他心里翻涌着一股憋闷:朝中弊政如此,原以为只是外廷贪官横行,哪知连宫门都成了搜刮之地?连我八王门下的人都敢拦、敢讹?倘若这事放在百姓身上,岂不更惨?寇准家境清寒,今日若非他肯贴命交钱,怕是连门都进不来……
他一拍扶手,猛然起身,声如雷霆:“来人!把门官给孤叫进来!”
宫人慌忙奔去传话,片刻,两名门官穿着鲜亮制服、笑容满面地跑了进来。他们正高兴刚讹来五十两银子,心头盘算如何花销,谁知喜气未散,便撞进了这满殿怒火。
“奴才叩见王爷——不知唤我二人有何吩咐?”
“你们在宫门口,索要‘门包钱’一事,可有此事?”
两人脸色瞬间煞白,如遭雷击,冷汗从后颈滚下。一个眼珠乱转,刚欲辩解,却被八王一掌拍桌:“还敢撒谎?!”
另一个腿软跪下,慌忙磕头:“王爷恕罪!是、是奴才一时糊涂。原本只是想卡他一会儿,谁知这位大人还真掏了钱,我们……我们不是有意要的……”
八王冷笑一声,目光阴寒如霜:“哼,竟敢在孤的宫门口敲诈朝廷命官,你们可知罪?来人,把这两个狗奴才给孤绑了!拖下去,杖毙!”
卫士应声而动,反手将二人按倒,铁索铿锵作响,两名门官吓得瘫倒在地:“饶命啊王爷!饶命啊——”
寇准这时才上前一步,淡淡开口:“王爷,刀下留人。”
八王眉头一挑,侧首望向寇准:“寇爱卿竟替他们求情?”
寇准拱手,语气平稳却不失分寸:“为几十两银子斩人性命,未免太重。况且微臣今日初到南清宫,若就因我二人丧命,未免惹人非议。将来臣若再进出王宫,恐怕人人侧目,徒增隔阂。”
八王听罢,沉默了片刻,终究点了点头:“既然寇大人开口,孤自当应下。念尔等一时糊涂,饶你们性命。”
两个门官瘫软在地,连连叩头:“谢王爷不杀之恩,谢寇大人救命之情……”
“且慢!”寇准一甩衣袖,唇角微翘,“命是保下了,那‘门包钱’总不能白收罢?”
两人顿时脸如死灰。那银子是他们强拿硬要的,寇大人根本还未真的给——哪里来的银子还得回去?
八王沉声道:“将寇大人的银子如数退还,敢有一文短缺,孤照杀不误。”
两个门官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能低头哈腰地应下:“是、是……奴才这就去凑……”
几刻之后,两人从各处东拼西借,才凑足一百两银子,用金漆盘托着,亲自送到寇准面前,战战兢兢地跪下:“寇大人……这银子……是否无误?”
寇准淡淡瞥了一眼,慢悠悠道:“哎呀呀,正是我那百两银子,一块不少。”
二人一听,差点没哭出来。
“罢了。”寇准一笑,“我这人最讲道义。既然银子收了,便当是我赏你们一人一双靴子,走路快些,莫再拦错人。”
八王哈哈大笑:“寇爱卿果然妙人!你们两个,还不谢恩?”
“多谢寇大人赏赐……谢恩……谢恩……”二人磕头如捣蒜,几乎将地砖磕出血来,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转身便一路小跑逃回门外。
“兄弟呀!”其中一人擦着汗喘道,“寇天官若是再来,咱们千万别拦,赶紧通报就是!再卡人,咱这双靴子都保不住!”
两个门官退下后,寇准整了整衣襟,对八王拱手告辞:“八王千岁,夜已深,我也该回衙门准备审案了。”
八王点头:“寇爱卿,此番审理潘、杨一案,务必秉公断事,莫负圣恩。”
寇准一揖到地: “八王千岁所托,寇某不敢懈怠。明日一早,便开堂审案,查明是非曲直。无论是谁,只要触犯律条,陷害忠良,定当依法究办,绝不姑息。”
八王心下笃定:有寇准坐镇公堂,杨家多年沉冤或可就此洗雪。
他忽又问:“寇爱卿,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
“骑马。”
“好。”八王扬声吩咐,“来人,把寇大人的坐骑牵到御花园中。”
寇准微愣,心下不解:牵马进御园作甚?
不多时,马牵来了,八王也离了凉亭,亲自走到马前,伸手牵过缰绳,轻声道:“寇爱卿,上马吧。”
寇准顿时一震,急忙跪地行礼:“千岁这是折煞小人了!您贵为王爷,怎能亲自为我牵马坠蹬?”
“孤王为国求贤,不拘礼数。爱卿,上马吧。”
寇准见他神色郑重,也不再推辞,翻身上马,心头却一阵发热,眼中隐有泪光。
八王目送他离去,扬手作别:“寇爱卿,望你早日定案。”
寇准勒马致谢:“千岁请放心。”
他策马离开御园,回到府衙,一夜未眠。
翻阅状纸,斟酌证词,每一笔都看得极细。天色微亮,他披上官袍,戴好乌纱,站在大堂前,低声吩咐:
“击鼓,升堂。”
随着命令传出,堂外立刻响起沉重的鼓声,一声接一声,惊醒了整个县城。
不一会儿,三班衙役肃立堂上,衙门口早已人山人海,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只为亲眼看看这场惊天大案如何审理。
寇准庄严落座,扫视两旁:“今日本官首审此案,若有审理不公,各位差役可当堂质疑,绝不徇私。”
他抽出一道火票,沉声令道:“传杨景上堂。”
不久,杨景身着素服,神色沉肃,步入堂前。
这几日连番折腾,他已身心俱疲,得知新任知县亲审此案,心中反倒升起希望。
“罪民杨景,拜见大人。”
“免礼,旁边就坐。”
“谢大人。”
寇准又取出一道火票:“传潘仁美。”
片刻后,脚镣声响,一名老将被两名衙役押至堂前,去掉刑具,正是潘仁美。
他一眼看到坐在堂旁的杨景,心中一凛,但旋即镇定自若:昨日已有消息传来,说他女儿潘素蓉已打点妥当,这新上任的县太爷,定不会为难于己。
想到这,他抱拳作礼:“老臣潘仁美,拜见大人。”
“免礼,看座。”
“谢坐。”
寇准端坐案前,目光如电:“杨景,你状告潘仁美,所为何事?依律何条?”
杨景起身,抱拳陈词:“大人,潘仁美狼心狗肺,通敌叛国,设计陷害忠良,致我七弟杨延嗣中箭身亡,又逼我父亲撞碑自尽。此仇此恨,天理难容!”
他将边关之事从头细述,寇准听得眉头紧锁,冷声开口:“潘仁美,你可认罪?”
潘仁美神色一变,但很快镇定:“大人,他说我杀七郎,可有尸首为证?说我通敌,可有物证人证?”
杨景心头一紧:证人在边关,若轻言泄露,只怕会连累他们性命。正犹豫之间,忽听堂下人声喧哗。
只见人群中有人高喊:“寇大人,我们作证——”
堂上一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