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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山风从远处席卷而来,卷起院中残叶,火光映着砖墙,摇曳不定。高君保一路赶来,本是想找一处地方暂歇,未料夜行至此,却踏进了不祥的光影之中。

他刚跨入院门,眼前一幕让他心头一震院中灯火通明,火把插在四角,光线如烈焰将四周照得通红。十余名家将分列两侧,刀枪寒芒森冷;两名丫鬟执着绳索与棍棒,神情冷峻。天井中央,一名女子持剑而立,盔甲映火,寒光流转。她眉目英挺,眼似寒星,剑锋轻垂,整个人如同一株覆霜的红莲艳丽,却危险。

高君保止步,暗暗提气,表面却装作镇定。他抱拳微笑道:“在下行路之人,因夜色深沉,误过宿头,特来借宿一晚。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冷笑,声音清脆中带着讥讽:“高君保,你少装糊涂。你我两国兵戈相见,生死为敌,如今误闯我花家堡,还想安然离去?”

“花家堡?”高君保心中一凛。女子抬剑微指,眼神如冰:“我父花庆祥,南唐总兵,镇守扬子关。我乃金刀圣母门徒,花解玉。你乃宋朝将官,我父与你之国势不两立。如今踏我门槛,还想活命?”

火光摇曳,她银甲上的光仿佛也随风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杀气。

高君保胸口微窒,暗道:“完了。”他虽然心惊,却仍撑着面子,声音镇定道:“姑娘误会,在下并无恶意,只求一宿歇息。若能容留,感恩不尽。”

花解玉唇角微扬,笑意冷到骨子里:“识时务的,自缚双手;若不从命,就让你尸首两段。”

她话音未落,剑尖微动,寒光闪烁。

高君保一怒之下,血气翻腾,拔剑而出。三尺宝剑“呛啷”出鞘,光冷如雪,他眼神一厉:“姑娘若真有本事,就放马过来!”

“好!”花解玉轻叱一声,身形一掠。剑影似流光掠空,快得几乎只剩残影。火光映照中,她身姿矫健如飞燕,步法灵动如舞。高君保急忙招架,钢铁交击声如骤雨敲鼓。

两人一进一退,剑气呼啸,火焰被震得连连闪动。空气中满是紧张的杀意与火光的热度。

花解玉看准空隙,腰肢一扭,左手探入腰间百宝囊,掷出一物“喇!”

一道红光破空而出,如火蛇翻腾。高君保还未来得及看清,绒索已疾射而来,“刷”地缠上他腰身。力道之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怒喝着要拔剑反击,却见花解玉左手再扬,另一条红绳破风而来,稳稳套住了他的脖颈。

“刷拉”

绳索收紧,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脖颈处的绒索仿佛一条燃烧的火鞭,勒得皮肉生疼。高君保脸色涨红,喉间发出压抑的喘息声,双脚踉跄,剑从手中滑落。

“束缚他!”花解玉厉声喝道。

两名家将扑上,将他死死按倒在青砖地上,粗绳缠绕,动作利落。转瞬之间,这位大宋少年将军被绑得结结实实。

火光摇曳,空气中有草木灰燃烧的味道。有人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院井旁。花解玉坐下,神情冷冽,长剑横于膝上,眼神像一口寒泉。

“高君保,”她声音平静,却锋利如刃,“你从何来?往哪去?夜闯花家堡作何用意?探我军情?行刺?还是要谋害我一家?”

她的目光如同钉子钉在他脸上。

高君保低着头,双拳紧握,指节发白。他胸口剧烈起伏,怒火、羞耻、悔恨交织成一团。他本为赎罪而来,却一路被辱,如今又落在女子之手,尊严尽丧。

他咬紧牙关,声音低沉沙哑:“贼丫头!我奉元帅高怀亮之命,前来探你花家堡,为拿你父花庆祥!谁知错落你手,算我命薄!我乃皇上御外甥,公主赵美容之子,高怀德之后!有本事,你一剑杀了我!我死也要骂你个贱人!”

夜色深沉,月光如洗,花家堡院中一片死寂,只有火把闪烁,投下跳动的影子。高君保面色如霜,眼神决绝。他清楚自己已是死局,与其受辱求生,不如激怒花解玉,让她一剑了断。他故意讥讽,话语如刀,直刺她的尊严和怒火。

花解玉果然被点燃。她怒不可遏,眼中喷火,一步踏前,凤目圆睁:“高君保,你脸皮真厚,临死还不忘满嘴胡话!我还以为你是哪来的无名小卒,结果你是高怀德的儿子?”她语速如风,连珠炮似地骂道,“你爹昔日胯下战马所向披靡,天井关救驾,大败金叉将丁贵,锏打花刀刘大奈,晋阳城擒呼延凤,乃一代英雄;赵匡胤陈桥兵变,你爹南征北战,封驸马、拜元帅,立下赫赫战功!结果生出你这么个废物,临死还给爹妈丢脸!”

她说着怒火中烧,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厉声喝道:“冲你胡说八道,我就先豁你这张嘴,再掏你心肺,斩你四肢,送你上路!”

“你敢?你舍不得下手!”高君保冷冷回视。

“我怎么不敢!”花解玉娇叱一声,疾步欺近,如豹突前,抬手便是两记清脆耳光,力道凶猛,响彻夜空。紧接着剑尖一挑,直点君保唇边,几乎贴在肌肤上这一剑若再深入一分,鲜血即出,命断于此。

正当剑锋临界,一声爆喝如同霹雳劈空,惊破夜静“住手!”

喊声突兀而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花解玉手中剑一震,下意识收回,霍然回头四顾,目中带着一丝错愕和警觉。

火光映照下,四下静得出奇,家将们也面露惊疑。花解玉沉声问道:“谁在说话?”众人皆摇头,“姑娘,我们听得清楚,可四下无人。”

一股莫名寒意悄然涌上心头。花解玉皱眉,心中暗忖:难道今日不该杀此人?还是说……这宅院闹邪了?

她冷笑一声,试图驱散心中疑云,踮步踏上台阶,仰头厉声问道:“何方鼠辈,敢闯我花家堡?躲躲藏藏,是怕见人还是丑得吓人?现身来!”

“女魔头!”空中响起尖利回声,“你眼神不好,功夫更不行!吾神在此,还不下跪谢罪!”

声音又细又尖,却吐字分明,似从半空压下,回荡于夜幕之中。花解玉猛然循声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门楼之顶,立着一个瘦小人影。仆人赶紧将火把举高,借着微光照去,隐约可见那人身高不足四尺,面貌古怪:尖下巴、斗鸡眼、蒜头鼻、嘴唇薄薄如刃,牙齿一口碎如芝麻。脖颈细长,肩窄如刃,全身往里收缩,瘦得不似常人,若非骨头支撑,恐怕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头戴翻花荷叶巾,鬓边簪一朵红绒球,身穿青缎夹袄,胸口绣碎菊,腰系蓝缎带,下着兜裆紧身滚裤,足蹬鱼鳞缎锛尖小鞋,轻灵如燕,脚不沾尘,宛若鬼魅。

花解玉望着那人,心跳微顿,后背泛凉:这般装束与功夫,到底是……什么人?

原来,来者正是大宋吏部天官冯景川之子,号称“地里仙”的冯茂,一身诡异轻功,神出鬼没,曾数度立功于赵匡胤麾下。

至于他为何现身此地,那便要追溯至数日前。赵匡胤密令冯茂护送石守信闯营求援,他一夜之间连破三道敌寨,正要入中营,却被老道于洪率两百小道截住去路。

冯茂护着石守信,策马奔行在敌阵的阴影中。风声呼啸,火光映红远处的营寨,厮杀的呐喊尚未远去。他身矮马小,却矫健如狐,眼中闪着不容退让的光。

他知道,此行的使命是护送石守信突围求援,绝不能在此恋战。可身后追兵如潮,营中乱箭似雨。他心头一紧,勒马回望,目光阴冷:若挡道者不除,便谁都别想活。

这时,于洪从营帐深处闪出,满身灰袍,须发飞扬,冷笑如刀:“小矮子!六年前夜闯我营,救走史彦超、曹翰,还纵火三十里。老夫以为你早该死在黄泉,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夜你插翅难逃!”

冯茂不答,只眯着眼,跳下马,双手抡起錾金棒。夜色中他身影矮小,却一跃数尺,金棒破风而下,直砸向于洪的头顶。

火光映照下,棒影如闪电,于洪暗暗惊心:这矮子果真如传闻所言,动作快得离奇。只打了两照面,他便不敢再硬拼。心中冷笑一声想活命,得靠毒。

于洪抬手,暗暗扣动右臂的竹筒。那是他炼了数年的法器五毒梅花针。竹筒约六寸长,内有崩簧,末端藏“消息儿”机关,每次可射出七针,三发共二十一枚,沾血即死。毒药以金蝎、断肠草、蜈蚣汁熬成,世间罕见。

六年前,他曾用此暗器射冯茂,却被其险险避开。今日再遇,怎肯轻饶?

于洪压低身形,假作被迫后退。就在冯茂追上的一刹那,他左手微扬,右肘“嘎巴”一声竹筒崩簧齐发,七支毒针脱筒而出,破风无声,却快若疾电,直奔冯茂的面门!

冯茂眼角一动,心知不妙,脚尖一点,身体猛地低伏,如狸猫翻滚,整个人“漓溜”一转,堪堪避过。毒针贴着耳边掠过,钉在身后的松树上,“叮叮”连响。

未等他喘息,于洪手肘再一点,第二波毒针已出。冯茂刚起身要反击,冷不防背后一阵刺痛七支毒针正中脊背!

疼痛仿佛毒蝎钻骨,灼热、麻木、刺痛齐至,他浑身一震,险些跌倒。呼吸瞬间紊乱,眼前一阵昏黑。

“暗器!”他心里骂了一句,却不敢停。中毒之人若不立刻脱险,必死无疑。冯茂强提一口真气,拼命奔向石守信所在。

此刻的营中烟火弥漫,喊杀震天,石守信正带伤苦战,左臂血流不止,神情苍白。冯茂冲到他身边,声音嘶哑:“石老将军,我中毒暗器……恐怕活不成了。你速回寿州,别管我!”

“冯将军!”石守信欲伸手相救,却浑身伤痕累累,手中长刀几乎握不稳。冯茂见状,心中一阵悲凉:若我死,也要让老将活。

“将军保重!”他一咬牙,拔开人缝,独自冲向侧门。背上疼痛如焚,气血翻涌,视线模糊,天旋地转。

敌兵发现他孤身逃离,乱箭如雨。他人矮马快,步似流星,连滚带爬地冲出重围。黑夜中,他的呼吸声粗重如野兽,胸口灼痛,后背愈加发麻。

“撑住……不能倒。”他在心中咬着牙。

终于,他冲出阵外。寒夜风声呼啸,远处山林漆黑如墨。冯茂踉跄着往前跑,汗水与血混成泥浆,浸透衣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口上。

“不能让敌人追上……再远一点……”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倾斜,天与地在旋转,耳边风声变得黯哑。忽然,一抹微光出现在远方那是灯火。

“有庙……有人……”他喃喃着,脚步更快。

月色下,一座古庙的轮廓渐渐浮现。石阶苍苔斑驳,牌匾上“观音庵”三字被岁月磨蚀,灯光自庙内幽幽透出。冯茂气喘如牛,登上石阶,刚伸手去推门,眼前一阵黑,整个人重重撞在木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随即倒地不起。

那一声巨响,惊醒了庵内的宁静。

庵中供灯摇曳,三名尼姑正于禅房内诵经。庵主净心法师放下木鱼,微微皱眉。她年过七旬,满头霜白,气质庄严。昔年她曾是后晋大将之妻,丈夫战死,她遁入空门,从此潜修佛法。

她轻声道:“掌灯,我出去看看。”

两名徒弟连忙举灯随行,三人来到山门前。净心拉开门闩,木门吱呀作响,冷风灌入,火光一照,只见门前横着一个人影。

那人全身血污,气息微弱。净心皱眉道:“尚有气息,快抬进来。”

两名徒弟连拉带拖,将冯茂抬入院中,放在禅堂榻上。净心拨亮油灯,俯身细看那人脸色惨白,额上冷汗如豆,背部衣衫紧贴,似有伤口渗血。

净心试了试脉息,微蹙眉头:“中毒了。”

她挽起僧袍,亲手替他翻身察看。衣物一层层揭开,直到背后露出皮肉,只见七根细针呈梅花形扎入脊骨两侧,针眼乌黑,皮肤泛红,隐隐冒着一股腥臭。

夜雨初歇,山风携着湿冷的气息,从庙外的松林间呼啸而过。观音庵内香火微熏,烛影摇曳。冯茂静静躺在禅堂的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后背的七枚梅花针仍在渗出暗黑的血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毒气味。

净心长老拂尘一卷,俯身察看,眉心紧锁,口中轻念佛号:“善哉,善哉……这是中了五毒梅花针。”她声音低沉,透着一丝敬畏,“老道于洪的暗器,果然阴狠。能活到现在,已是命大。只是……”

她叹了口气,回首看着两个徒弟,“我虽学过医理,只能治凡伤寒疾,疽疮刀创,这种奇毒……老尼无能为力。”

两个小尼姑相视一眼,眼中透出怜悯之色,其中一个急道:“师父,咱不能看着他死啊!他还这么年轻,真要断气在庵里,多叫人心疼。”

净心目光慈悲,却摇头:“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无药可施,空有慈心,难续残命。”

屋角烛光下,那位暂居在庵中的老夫人听得分明,微微一怔,忽然说道:“大师,我女儿曾从她师父那里学过些医理,带了不少药物,也许能试一试。”

净心点头:“善哉,那就请她来吧。”

小尼姑连忙应声出去。院外夜色深沉,山路寂静,只能听见风掠过瓦檐的声响。片刻后,帘栊一掀,随小尼进来一位年轻女子。

她身着素衣,衣角沾着露水,身形纤巧而挺拔,步履轻盈中带着一份肃然。瓜子脸,柳眉细长,双眸含着淡淡的忧意。那是一种久经心伤后的宁静,不是凡尘的愁,而是命途无常的倦。

她先向净心长老行礼,又柔声唤道:“娘,这么晚了,您还没睡,是有事吗?”

老夫人指着榻上的冯茂:“儿啊,方才有人昏倒在庵门外,大师收进屋来,说他中了剧毒。你两年前学艺时,不是随师学过医术?还带着解毒药?快看看能不能救救他。”

女子微微一怔,顺着母亲手指望去。烛光之下,冯茂静卧不动,眉宇间凝着痛苦,嘴唇泛紫。她起初以为是个少年郎,走近才发现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眉骨刚毅,面色虽苍白却英气未减。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指尖一凉,脸颊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娘……男女有别,我怎能为陌生男子诊脉?”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气中夹杂着羞怯与逃避。

老夫人皱眉叹息:“命悬一线,还讲什么男女?若你不救,他便死在这佛门净地之中。”

女子低头,眼睫轻颤,良久未语。终于,她抿唇一笑,那笑里有悲意,也有无奈:“娘,您让我救谁?可谁来救我呢?我这条命,早已死在那一日……若能随大师修佛清心,不问尘事,或许才算解脱。”

她的声音轻柔而凄冷,像风吹过残灯。

净心长老看着她,缓缓起身,拂尘轻摇,语气温和而坚定:“女施主,莫要心生苦执。方才听你母亲说,你乃梨山圣母门下弟子,习武精医,本应以此身报国。怎能因情伤而遁入空门?世道艰辛,出家非解脱,反是苦修。”

女子跪下,额头贴地,泪水滴在青砖上:“大师,我自嫁入花家,半年守寡,世人讥我命薄。我不求富贵,不求荣宠,只愿清心寡欲,不再涉人间。”

净心叹息:“傻孩子。寡妇门前是非多,确实难安,可若人人因苦而逃,天下何来慈悲与担当?你年纪轻轻,该是扬鞭立志之时,岂可枯坐灯前,陪泥佛度年?”

女子摇头,眼中闪过几分决绝:“好马不备双鞍,烈女不嫁二夫。我虽不贤,但宁愿守身如玉,葬心于此。”

净心轻轻一笑,目光里却带着悲悯:“烈女传、女儿经,这些书皆出伪儒之手。世人纵容男子三妻四妾,却苛责女子改嫁。孩子,守节固然高洁,但要问清你守的是人,还是一段虚幻的情?”

她顿了顿,缓缓道:“若真有情,生死不负,自当守之。可你那段姻缘,半载即断,未生情,何必困此一生?看那蔡文姬、卓文君,历尽风尘,却能重拾生机,才算真正的慧心女子。”

屋内静极了。烛火微微跳动,映出净心的白发与女子的泪光。

净心又叹:“我门下两个徒儿,二十年前也如你一般,削发入庵,以为能忘尘。可她们日日念经,却夜夜哭泣,悔不当初。孩子,我不愿你再重蹈她们的苦。”

晨曦微露,薄雾笼罩着群山。山风携着松脂香与冷湿气,从观音庵的檐角穿过,吹动了佛幡。庵内香烟袅袅,钟声悠远,天光透过窗纸洒在禅堂的木榻上,照亮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孔冯茂。

他气息微弱,胸口轻微起伏,后背仍隐隐泛着乌青。净心长老看了半晌,拂尘一抖,低声念佛:“阿弥陀佛,果然是五毒梅花针。此针剧毒无比,出自那老道于洪之手。老尼修佛数十年,也从未见过如此阴毒之器。”

一旁的小尼姑焦急地问:“师父,咱们救他吧?这人年纪轻轻,死在庵里太可怜了。”

净心叹息:“并非为师不愿救,实是无力可为。此毒非凡药所能解。”

角落里的老夫人闻言,忽然一拍手,急道:“大师,我女儿两年前随师学艺,师父赐了些珍药,说能解百毒,也许能救他一命。”

净心目光一亮,点头道:“善哉,那就请她来。”

片刻之后,帘幕一动,一位年轻女子缓步走进。她身着素衣,鬓发微乱,神情清冷,双眸却隐隐透出一抹心伤。她先向净心长老施礼,又柔声唤道:“娘,这么晚了,您还未安歇,是出了什么事?”

老夫人指着榻上:“门外拾到一名中毒之人,性命垂危。你不是带了师父的药?快看看。”

女子走近,香气微动。她俯身察看,一眼看见冯茂的面孔,怔了片刻。灯下那张脸虽憔悴,却英气分明,眉宇间透出隐忍与倔强。她心头一颤,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怜意。

“娘……”她低声道,脸上泛起浅浅红晕,“女儿是寡妇之身,怎能替男子诊治?”

老夫人沉声道:“命在旦夕,还讲什么男女?若你不救,他命休矣。”

净心亦叹道:“女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不论俗世名节,当以慈悲为先。”

女子咬了咬唇,终于点头:“弟子遵命。”

她挽起袖子,白皙的手指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揭开冯茂的衣襟,只见他后背红肿如火,七个针孔呈梅花状,针口黑紫,毒气翻腾,腥气扑鼻。女子皱眉,语气凝重:“确是五毒梅花针。若非我师所赐解药,这人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她转身取出药箱,动作利落却不失细腻。她先拔出七根毒针,指尖微抖,额上细汗沁出;继而挤净毒血,擦洗创口,敷上灵药。最后取出一粒红色丹丸,小心放入冯茂口中,又以水送服。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中只听得风声与急促的呼吸。约莫一炷香后,冯茂忽然全身一震,面色扭曲,喉中发出低哑的呻吟。毒气翻涌,他猛地侧身,呕出一口黑血,腥臭难闻。女子不慌不忙,取清水反复灌喂,又轻拍他胸口。

终于,冯茂的气息渐稳,额头汗珠滚落,整个人仿佛从地狱里爬回人间。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四周陌生,心神恍惚。晨光透窗,照见屋中佛像与香案。他怔怔四顾,只见一群人围在榻旁,净心长老慈颜在前,老夫人肃立其侧,那位素衣女子却低眉避开,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净心念佛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你得救了。这位小姐用师传仙药救你一命,还不快谢恩。”

冯茂强撑着坐起,躬身一礼,声音沙哑却郑重:“多谢小姐再造之恩。”

女子脸色一红,匆匆回礼,语气淡然:“你不必谢我,是大师收留,母亲吩咐,我不过尽人事罢了。”

说完,她忽然怔住自己竟多说了两句。自夫亡后,她闭门不出,从未与陌生男子说话。此刻竟因救人而生出一丝喜色,她心头一慌,脸上热得发烫,转身逃出禅堂。

净心与老夫人相视一笑,皆知她心中有波。

冯茂再拜谢净心与老夫人。净心问:“看你仪态,似是行伍中人。可知那于洪为何暗算你?”

冯茂略整衣衫,叹道:“在下冯茂,宋营偏将。奉命护送石守信突围求援,夜闯敌阵,不料遇那老道于洪。此人心狠手辣,用此暗器偷袭,幸得大师救我。”

净心闻言,双手合十:“原来是赵家军将。阿弥陀佛,老尼失敬。可叹那于洪,身为出家之人,却行害命之事,罪孽深重。天理昭昭,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冯茂拱手道:“敢问此处何地?救命恩人芳名可记?待回寿州复命,必当上奏皇上,以谢再生之恩。”

净心笑道:“此乃双锁山外观音庵,老尼法号净心。救你之人,是这位夫人的女儿。至于名字”

她目光微转,望向老夫人。

老夫人温声接道:“老身洪氏,嫁南唐旧臣艾德宽。所生一女,名艾银平。”

冯茂神情一滞,指尖微颤。心底一阵发冷。

艾银平?花家堡?

庵外山色寂静。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檐角的雨珠顺着青瓦滴落,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观音庵内,香烟袅袅,烛光昏黄,几缕晨光从窗缝里斜照进来,落在素净的禅堂中。

冯茂靠坐在榻上,脸色虽已恢复血色,却仍带几分倦意。老夫人洪氏与女儿艾银平端坐一旁,净心长老静静诵完一段经文,方合掌起身。

冯茂深深一揖,语声诚恳:“老夫人,冯某身负两国仇怨,南唐与大宋征战不休。您救我一命,若被南唐知晓,恐要牵连艾大人。依我愚见,不如将我绑起送去于洪,反倒能全家无恙。”

他神情坦然,语气沉静,既无惧色,也无求怜。

银平闻言心头一震。她原以为此人粗野无文,如今听他一席话,方觉胸襟开阔、意气沉稳。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那张历经风霜的脸虽不俊朗,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坚毅。

老夫人叹息,声音里夹着愤恨与哀凉:“冯将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南唐李后主早已不是仁君,他沉湎声色,听信妖道于洪之言,纵酒荒宫,建庙造塔,耗尽国库。百姓哀号,生灵涂炭。你说的艾大人我家官人原本是都察使,忠心为国,屡次进谏,劝李后主节用安民,修水利、养国本。可那昏君非但不听,反被于洪谗害,诬他通宋卖国,削职为民,驱逐出金陵。那时,我家二十余口被迫遣散,他一怒之下,病发中风,至今言语不利。”

洪氏越说越悲,声音颤抖:“李后主昏庸,妖道弄权,致国将倾覆。我们母女流落至此,也恨透了南唐。若非我丈夫病重,我真愿随宋军北上,以尽平生之愤!”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泛泪光。

冯茂听得心潮起伏,肃然起身,拱手低声道:“老夫人忠烈之家,真令人敬佩。请放心,此仇终有一报。待我朝援军至,必擒妖道于洪,为天下百姓雪冤。”

老夫人抹了抹泪,叹道:“但愿如此吧。”

这时,小尼姑端来早斋。几盘豆腐、青菜、小米粥和白馒头,清淡却温热。几人围坐佛桌前,净心念佛后道:“凡食皆修,心清则味甘。请诸位随缘。”

饭毕,冯茂起身告辞:“长老,老夫人,我身在军中,主帅困守寿州,圣上等我回报消息。再留,恐误军机。此恩没齿难忘,待我班师回朝,当重叩谢。”

话音刚落,艾银平皱眉抬头,语气微急:“冯将军,你身上毒气未清,气血未复,如今仓促回去,若再遇于洪,岂不又落旧局?”

冯茂心中微动。她这句话,恰击中他的顾虑。想到那五毒梅花针,他背后仍不由发凉。可他转念一想身为军人,岂能贪生怕死?便拱手道:“小姐所虑在理,但我身为朝臣,岂敢为一命之安而忘国事?若再遇于洪,我愿与他拼个死活。”

银平轻声摇头:“拼死非勇,能生而胜,方是智。”

冯茂微微一怔,看向她。她神情淡然,眼中却闪着冷静与决断。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位柔弱女子心底有铁石般的坚韧。

净心看着两人,缓缓点头,微笑道:“艾小姐,若真想救冯将军,须以你之力。你曾学梨山圣母医武,知毒药解法,若能随他同往,则于洪的暗器不足惧。此行虽险,却可护一命,也护天下之义。”

银平一震,目光飘忽。她的指尖轻轻捏紧衣角,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去?还是不去?

她心里早有答案,却不敢说出口。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轻颤:“大师父,弟子本欲削发出家,一心礼佛。凡尘之事,皆与我无关。两国征伐,生死自有天命,岂容我插手?”

话一落,她转过身,背对众人,泪光已在眼角闪烁。

冯茂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这个女子,既有慈心,又似被无形枷锁困着。那份抑郁与清冷,竟让他生出一丝怜惜。

他低声问道:“老夫人,恕在下冒昧。令爱年纪尚轻,品貌出众,为何执意要出家?难道有难言之苦?”

庵外松风低吟,山雾如缕,笼罩着观音庵的朱漆山门。晨光透过檐角的风铃,微微闪烁。屋内烛影昏黄,净心长老静坐一旁,诵完一卷佛经,合掌念佛。

老夫人洪氏垂泪良久,声音沙哑地叹道:“冯将军要问,我这做母亲的,实在难以启齿……这一切,都是老身和丈夫错了,亲手害了女儿的一生。”

她轻轻抬袖拭泪,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的竹影,记忆仿佛被晨风一点点掀开。

“银平自幼聪慧,才思过人,又生得秀气可人。那时我们家在金陵为官,朝中权贵皆想攀亲。为免是非,艾德宽在她六岁那年,便替她定下了亲事齐王李景达长子,李宝辉。”

她顿了顿,苦笑一声:“那孩子命不好,生来体弱多病,纨绔之气,却无人品。比他弟弟李宝光还不如。十五岁便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十六七岁就结交狐朋狗友,流连青楼。我们夫妻心中惴惴,但已成亲约,不好毁婚,只能盼他改过。”

烛火轻颤,老夫人的声音渐低:“银平自幼家教极严,我不许她懈怠。夫君为她延请塾师授书,又请拳师教武,只盼她嫁入王府能自立,不致受辱。那年,她十岁,在花园中舞剑,被路过的道姑看见。那道姑观她骨格清奇,便收她为徒。谁知那位道姑竟是离恨天紫霞宫的梨山圣母。”

净心微微点头,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号。

“圣母传她武艺三年后离山,银平自悟勤修,十六岁已能独御数敌。那时,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容颜动人。齐王府催婚已久,我们屡次推托,说她年幼不嫁。四年后,催促更急。银平不愿成婚,逃去紫霞宫再随师修炼。她在山中一待四年,这一去,再也无法躲避命运。”

老夫人闭了闭眼,声音发颤:“去年,齐王府再度逼婚。那时,李宝辉已染恶疾,瘦骨嶙峋,却仍要成亲冲喜。银平哭求退婚,我夫君不允。他说:‘艾家身为旧臣,若悔婚,天下人笑我无信。’我……做母亲的,也没再拦。就这样,把女儿送进了王府。”

净心低叹,摇了摇头。

“洞房那夜,”老夫人继续说着,泪水不住地落,“银平未脱嫁衣,李宝辉已病如枯骨,形同鬼魅。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仍悉心侍奉。谁知那人稍有起色,又与友人夜宿花街,三日不归,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半年后一命呜呼。齐王府反说是银平命薄,克死夫君。婆家小姑奚落,小叔李宝光更屡生轻薄之语。银平忍无可忍,逃回娘家。那年,她才二十一岁。”

庵内静极了,连烛焰燃爆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冯茂沉默良久,胸中一阵压抑。他望向那位低头无语的素衣女子,只见她坐在一旁,指尖轻抚衣角,神情平静,却透着深藏的悲凉。

老夫人接着道:“我们被流放出金陵时,官人中风不语,家人四散。流落至此,我本想找个清净之地,叫女儿削发出家,免去尘世的苦。听说净心大师慈悲广度,才带她上山。哪知又遇上冯将军落难,也算命运使然。”

话音渐歇,屋内一片沉寂。

冯茂拱手而起,目光真切:“老夫人言重。艾小姐命途多舛,实是上天不公。但我以为,人生苦短,若再遁入空门,那才是真正的悲凉。佛经可解心结,却不能赎命运之债。若心不死,何必削发?若志未泯,何必藏身青灯?”

他顿了顿,声音更深:“艾大人病重,家业衰落,正需人照料。小姐若出家,夫人孤苦,谁来奉养?若能重拾尘缘,择一良人相伴,男耕女织,勤俭持家,岂非更得真安?”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句句情理交融。

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拭泪道:“冯将军一席话,说到了我心坎里。只是我女儿成过亲,再嫁怕人笑话。”

冯茂笑道:“笑话何妨?世间笑声最短,幸福最长。若老夫人不弃,待此战一了,我定在军中替小姐寻一正人君子,才貌双全,忠勇有德,使她不再孤苦。”

老夫人连连点头,激动得手都颤了:“好好好!若真如此,我死也瞑目!”

说罢,她回头望向女儿:“银平啊,听到将军这番话,你心里该也明白。你在家郁郁寡欢,不如送冯将军回寿州吧。若遇那妖道于洪,你也能帮他一臂之力。”

银平愣了愣,睫毛轻颤,脸上闪过一抹惊色:“娘!我怎能与冯将军同行?女儿身在寡门,若被人看见,岂不惹议?”

庵外春雨初歇,群山青翠,雾气袅袅。山脚松涛声阵阵,檐角的风铃被晚风轻拂,发出细碎清响。观音庵内,灯火温柔,香烟袅袅。净心长老与老夫人洪氏并肩立于禅堂外的回廊下,夜风中带着淡淡花香。

老夫人低声道:“净心师父,我女儿孤苦一生,只怕命中注定无依无靠。方才听您提起冯将军,我心中也觉有理,只是男女有别,这事若提起来,怕惹他不快。”

净心合十一礼,神色平静却语气笃定:“老夫人,老尼看人从不看相貌,只看气骨。冯将军身形虽异,却是个忠义仁厚之人,气运深重,将来必是栋梁之才。若银平能得他照拂,未尝不是天意。”

老夫人微微一怔,心头忽涌起希望的暖意,嘴角不觉含笑:“若真如此,我老身求之不得。只是怕冯将军不肯……”

净心笑道:“凡事当顺缘。老尼去试探他一番,若他心无嫌隙,再由你与银平说清,此事便可成。若两边都愿意,便在庵中礼佛为证,简行成婚。”

老夫人连连点头:“师父此言极是。”

两人商议已定,净心回身进了禅堂。烛火摇曳,光影斑驳。冯茂正收拾兵器,见净心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老师父有何吩咐?”

净心微笑道:“老尼有几句话,想问将军心意。你觉得艾银平小姐为人如何?”

冯茂略一沉思,道:“她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心地纯善。虽命多舛,却自持清明,真乃贤淑之人。”

净心点头:“冯将军可曾婚配?”

冯茂微微一愣,脸上泛起一抹红意:“弟子年少从军,六年戎马倥偬,尚未定亲。”

“将军贵庚几何?”

“二十六岁。”

净心缓缓道:“银平今年二十二。她救你性命,你心存感激,她心中亦敬你为人。老尼以为,若能结为连理,既可成全她一生,也使你多一臂助力。她医术精湛,若随你奔赴前线,既可疗伤救命,又能相伴同行,何乐不为?”

冯茂大惊,连连摆手:“这这万万不可!师父莫要取笑。弟子相貌丑陋,形不如人,怎敢高攀?再者,婚姻大事本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草率?”

净心微笑,声音温和却笃定:“如今战乱之世,礼法不过是束缚。银平命苦,救你于死,你若能珍惜于心,天地佛祖自会作证。此乃善缘,不是亵渎。”

冯茂心中翻腾,一时间语塞,只能连声说:“不成不成,怎敢如此。”

屋外的风声渐大,窗纸轻颤。无人注意到,窗外的阴影里,正立着一个人艾银平。她原本听母亲说起此事,心头乱如麻。那一刻,她甚至暗暗生出几分希冀,可当听见冯茂的拒绝,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怔怔立着,指尖在衣袖里微微发抖。心里酸楚如潮是啊,他嫌我命苦、嫌我已嫁人,嫌我不配……

她强忍泪意,终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烛火一晃,照出她憔悴却坚定的面容。

“老师父,美意我心领了。此事缘浅,莫要强求。”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但细听却有微微颤意。

转向冯茂,她轻声道:“冯将军,我不过残花败柳,何敢奢求。能得将军几句肺腑之言,已是莫大恩典。”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两个药瓶一红一白,递到冯茂手中。

“这白色的是口服解毒丹,红色的是外敷金疮药。若再遇暗器,服此可保无虞。将军刀下留心,前路凶险。妾身不敢相随,唯愿你早日凯旋,平定南唐,救万民于火海。”

她说到此,终于忍不住泪如断线,转身便走。

冯茂一怔,心如针刺,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襟:“小姐且慢!我……我还有话未说。”

银平羞红了脸,止步回身,低声问:“将军何意?”

冯茂慌忙松手,语带急促:“艾小姐,你误会了。我并非嫌弃你……只是自觉卑陋,不敢妄想。自见你以来,你的聪慧与善心,让我愧不敢视。你救我命,我心感激,但更敬你人。我若真能娶你,那是福气,不是配不上。”

银平怔住,泪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声音柔得似风:“将军言重了。你是名门之后,大宋栋梁,我才是高攀。”

冯茂这才放声一笑:“若你不嫌我这副模样,那便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

银平掩唇失笑,娇羞难掩,眼波流转,已无先前的冷意。她轻轻行礼,转身离开。

门外的风拂过她的衣角,带起一缕檀香。冯茂望着那背影,久久未语。

就这样,这桩缘分,在烛光与佛香中悄然定下。

净心长老合十低念:“善哉,善哉。此乃宿缘所牵。”

老夫人欣然上前,连连叩首:“师父成全我女,我感佛恩浩大。”

净心微笑:“冯将军伤未痊愈,先在庵中静养几日。待病好之后,便与银平一同下山,先回探望艾大人,再往前敌。此行多艰,愿佛庇佑。”

山雨初歇,春色清润。冯茂与艾银平在观音庵前叩别净心长老。山门外,雾气缭绕,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净心立于台阶之上,双手合十,目光慈祥而悠远。

“善哉。你们此去征途艰险,世道多难,愿佛祖护你们平安。”

艾银平俯身一拜,声音轻柔而坚定:“多谢师父成全之恩。弟子谨记在心。”

冯茂亦拱手行礼:“冯某此生不忘净心长老救命之德。”

清风拂过,僧袍与衣袂一同摇曳。那一刻,似有无形的命运之线,从庙门延伸至山外长路。

?

他们一路下山,沿途花树含露,山径蜿蜒。艾银平骑在马上,面上多了久违的笑意。几日的同行,使她心中那层寒霜渐渐消融。冯茂虽相貌平凡,但言语稳重,举止周全,他那份真诚的笨拙,让银平的心,悄然有了归处。

抵达涂山下的村庄时,晨雾尚浓,鸡鸣声远远传来。村头石桥下水声潺潺,炊烟袅袅升起。艾家一处青瓦小院,门前老槐树依旧。

艾德宽卧病在榻,听闻女儿与冯茂归来,竟激动得连声咳笑,手颤颤地抬起:“女儿……你能回就好。冯将军”

冯茂上前执手:“岳父大人,女儿救我一命,恩同再造。冯茂今生必当待她以诚,不负所托。”

艾德宽笑着点头,泪光在眼底闪烁:“好,好……银平此生苦够了。能遇你,是她福分。”

那一夜,艾家灯火温暖。灶台前,艾夫人张罗饭菜,银平挽袖相助。窗外春风拂过竹叶,月光淡淡映在窗棂上。冯茂在院中帮着劈柴,听着屋内母女笑声,心中泛起久违的安宁。

次日清晨,艾德宽身体竟觉轻快许多。饭后,他对冯茂郑重道:“我女儿就托付给你了。她不只是你妻子,还是你的手足、你的同袍。日后若遇那妖道于洪,你们夫妇同心,必能除恶扬善。”

冯茂郑重一拜:“岳父请放心,得胜之日,我必亲来报喜。”

为行事方便,两人依俗拜过天地,又于灶王像前磕头,算是成亲。艾家上下虽简朴,却满是喜气。艾夫人含泪笑道:“成了成了,这一双有情人,算不负天意。”

?

几日后,冯茂伤势痊愈。临行之晨,阳光正好,银平换上轻甲,腰系剑带,眉目之间英气隐现。她再不似那日想遁入空门的寡妇,而是一位将踏上征途的女侠。

艾夫人亲手为她披上斗篷,叮嘱:“路上要小心。娘不求富贵,只求你们平安。”

银平含泪点头:“娘,女儿记得。”

艾德宽命两名丫鬟荷花与杜鹃随行照应。于是,四人启程北上,奔赴寿州。

一路山川如画,林鸟啁啾。冯茂偶尔讲些军中逸事,银平也笑着接话,两人间的气氛轻松温和。黄昏时,他们常在溪边歇脚,看山影沉入晚霞。银平时常侧目凝望她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在青灯佛前终结,如今,却在尘世间重新看见了希望。

?

那一日天色将暗,行至一处古镇,山风渐起,乌云翻涌。冯茂抬头望去,前方有座高墙院落,门口悬着一块招牌“花家堡”。

他心想天色已晚,或可借宿一夜。正欲上前叩门,却听院内人声喧哗,似有人怒骂,夹杂着刀剑碰撞之声。

冯茂一怔,凝神听去,只听那人声如雷:“我乃高怀德之子,高君保!赵美容所生,宋朝将门之后,你若敢动我一指,来日定叫你血债血偿!”

冯茂心头一震高怀德?那可是当年救驾名将,赵美容又是先帝皇姑……眼前若真是高门后裔陷险,岂可坐视?

他转身对银平道:“贤妻,那是高怀德之子!我上去救人。你从门前接应,我走高处。”

银平神情一凝:“夫君当心,切莫鲁莽。”

冯茂轻点头,迅速束紧衣带,按好腰刀。风从山谷灌入,灯火摇晃,他脚尖一点,腰身一拧,身影如燕掠空,转瞬已上了门楼。

院中灯光闪烁,映出一个女子正是花解玉,手中剑光如霜,怒目横眉。对面,高君保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

冯茂站在屋脊之上,夜风猎猎吹动他衣袖。他看清局势,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大喝一声

“住手!”

这声如雷贯顶,震碎了夜色。花解玉猛然抬头,剑锋一滞,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屋顶那道矫健的身影

正是地里仙冯茂,衣衫猎猎,眼神如电。

他手握錾金棒,声音沉冷而铿锵:

“花家解玉,你若敢伤我宋将之子,今日,我便让这花家堡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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