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岭山高林密,秋日午后的阳光从竹叶缝隙间洒下,铺在青石院落上,碎碎斑斑。远处山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庭前竹影微摇,似在聆听屋中那场暗藏机锋的谈话。
院中央,杨衮正练着盘肘枪。少年赤膊挥舞长枪,银白的枪尖闪烁寒光,每一击都带着虎啸风声。夏书棋负手而立,目光中透着几分欣慰。
这孩子筋骨坚实,心气虽烈,却是块真金。若再得金良祖的“走线铜锤”真传,便能成大器。
只是金良祖素来惜技如命,从不轻授外人。夏书棋屡次旁敲侧击,都被他以笑带过。
今晨,夏书棋心生一计,嘴角浮出一抹深意的笑
“既然你不教,那我便让你主动开口。”
他收起枪势,拍了拍杨衮的肩膀,道:“歇一歇罢。”
转头看向廊下的金良祖,笑着拉开话头:“贤弟,这些年征战江湖,你见过的名将不在少数,可曾想过,巾帼英雄中,也有不让须眉者?”
金良祖端坐石凳,眉梢一挑:“哦?贤兄今日怎么突然兴起说起这些?”
“呵呵,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我却以为,男女本无高下。花木兰替父从军,驰骋沙场,不也让她爹爹荣耀满门?你看你家玉荣聪慧机敏,心性沉静,且又通武艺,有几分英气在骨子里。若生在乱世,定可作一代巾帼英雄。”
夏书棋说到此处,语调温和,却句句落在金良祖心口。
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又叹道:“我虽无儿女,却常想若有你这般女儿,也算无憾。贤弟,你这玉荣姑娘,将来择婿,可得挑仔细些啊。”
金良祖苦笑:“这事我正发愁呢。她今年已二十有余,也该定下亲事。只是我寻来寻去,未得中意人选。”
夏书棋眼中光芒一闪,暗道:“钓饵上钩了。”
他放下茶盏,笑着追问:“不知贤弟欲择何人作婿?”
“门当户对固然要紧,”金良祖沉吟道,“还得是出自名将世家,才貌双全,武艺高强,通情达理之人。”
夏书棋“啪”地一拍大腿:“哎呀!贤弟若早说此言,不知少走多少弯路。我早有一人选,恐怕正合你意!”
金良祖精神一振:“是谁?”
夏书棋微微眯眼,卖了个关子:“你猜猜看。”
金良祖思索片刻,道:“莫非是高思继的儿子高行周?”
夏书棋哈哈大笑:“贤弟啊,这可差辈分啦!那小子是我徒孙,怎能配你女儿?”
金良祖被他吊得心痒难耐,索性放下架子:“好兄弟,别卖关子了,快说!”
夏书棋的笑意慢慢收敛,语气变得从容而郑重:“你看杨衮这孩子,如何?”
“他?”金良祖怔住。
屋外风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也为这句突来的提议屏住了呼吸。
他想起那少年初上山时的模样:眉如剑削,言语锋利,浑身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虽有真才实学,却太像一匹烈马好看,却难驯。
夏书棋察觉他犹豫,笑着顺势进攻:“贤弟,杨衮是金刀杨会之子,正是名门之后;人品英俊,枪刀兼通;连李存孝那等天雄骁将,他也敢一战!若论胆识,当世少有。你说,这样的孩子,哪点配不上玉荣?”
金良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只怕他那份骄狂。少年血气,容易坏事。”
夏书棋轻轻一笑,语气却暗藏锋芒:“贤弟,你这话未免苛了。杨衮的‘狂’,是天赋的锐气。石不琢不成玉,人不磨不成器。若经你指点,他那棱角一去,将来必成大器。若说目中无人那也是眼里只有天下罢了。”
金良祖看着他,久久不语,忽地仰头大笑:“哈哈!我这兄弟,是铁了心要撮合他们啦!”
夏书棋也笑,心中暗想:“中计了。”
金良祖拍案而起:“既然兄长如此看重,我又何必推辞?好,这门亲事,就此定下!”
夏书棋嘴角含笑,心底一声长叹:
“走线铜锤,你终究还是保不住。”
他立刻唤来杨衮,将前事一一说明。少年先是震惊,旋即跪下,双手伏地,朗声道:“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金良祖哈哈大笑,胡须飞扬,抬手将他扶起:“好好好!果然是条血性汉子!”
他又拉着夏书棋进后院,将女儿唤出。玉荣穿着淡青罗衫,眉眼清澈,听罢父亲之言,只是低头浅笑,指尖轻轻绞动衣角,羞而不语。
那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金良祖大笑着拍手:“这事,就这么定了!”
庭外日色正好,竹影斜斜映在地上。金良祖命人加菜备酒。
金家岭的夜,山风送凉,灯火映红。厅中陈设素雅,酒香弥漫,烛影摇曳。夏书棋与金良祖对坐,案上酒盏交错,笑语连连。
“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位老将心情畅快,谈笑间皆是多年兄弟情深。院外秋虫低吟,似也为这一桩喜事伴奏。
酒过三巡,夏书棋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金良祖,道:“贤弟,君爱和玉荣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金良祖举盏回敬,满面春风:“既定,自不能反悔。你我兄弟交情深重,岂有说话不算数之理?”
夏书棋仰头大笑,笑声中藏着几分狡黠:“那我可要问了你那‘走线铜锤’,还教不教杨衮?”
金良祖闻言一愣,随即恍然,捋须哈哈大笑:“好你个夏老哥!你这一圈儿绕得妙啊我算是被你套住了!”
他抿了口酒,叹道:“罢了罢了,我没儿子,这门艺,总得有个传人。有了姑爷,不传也说不过去。”
夏书棋笑意更浓,斟酒道:“那就一言为定。”
从此,杨衮白日习盘肘枪,夜里学走线锤。金家岭山风猎猎,常能看见竹林中一人使枪若龙,另一人挥锤如雷。金良祖指点如刀,夏书棋点评如针,两老把这年轻人磨得钢铁铮亮。
半年后,二老一合计,择吉日让杨衮与玉荣正式成亲。婚宴虽不铺张,却满堂温馨。烛光下,玉荣一身红裳,眉目如画;杨衮心潮澎湃,暗道此生幸事良缘、美技,双双到手。
此后两年,山中枪声锤影不绝。夫妇二人常于月夜对练,锤随枪走,枪伴锤鸣。两门绝艺在他们手中交融,变化无穷。杨衮的武功,日益精进。
但在那坚毅的眉眼间,仍有一道未散的阴影那是李存孝的名字。
他常梦回青巢岭,那一摔之辱如钩如刺。每当夜深,他总在庭中独练至手臂酸麻,心中暗誓:
“我定要再会李存孝,让天下知道,杨衮,不是昔日的那个少年!”
终于有一日,他向两位师长启口。
“老师,岳父,我欲下山,再会李存孝。”
夏书棋沉吟良久。那双历尽风霜的眼神,闪着一丝复杂的光既是担忧,又是欣慰。
“孩子,我夏家与李存孝的恩怨,你能替我争气,我心自喜。只是此去太原,不比以往。你虽艺成,却孤身难展。”
金良祖也皱眉:“‘单丝不线,孤树不林’,空有勇力,也要势助。上次你有四棍将相助,这回若单骑赴敌,未免孤危。”
屋内一时沉寂。烛火微摇,二老对视,谁也拿不定主意。
良久,金良祖忽一拍桌案:“我想到了。”
夏书棋抬头:“哦?贤弟请讲。”
“如今朱温在汴梁自立为梁王,招兵买马,正筹谋讨伐晋王李克用。那李克用虽有十三太保,但除李存孝外,余者皆不足惧。朱温麾下名将如云,若杨衮投于其下,借他之势,再寻机一战,不是正合时机?”
夏书棋沉吟,微点头:“此策可行,只是……无门可入。”
金良祖笑道:“这容易。我胞弟金圣祖,在朱温麾下任镇殿将军。我给他写信一封,荐你为将,保管事成。”
翌日,信成。
杨衮辞别岳父岳母,玉荣亲为他整理行囊,眼眶微红,却强挤笑意:“夫君此去,若逢险境,切勿逞强。待凯旋之日,我再为你舞锤迎接。”
晨光初照,山路蜿蜒。杨衮策马而行,回望竹林深处,玉荣素衣而立,风拂衣袂,如一幅永不散的画。
汴梁城外,尘土飞扬,号角声震。
杨衮一路打听,直抵金府,投帖求见。金圣祖闻报,喜形于色:“原来是贤兄之婿,快请进!”
厅堂中,二人相见,杨衮拜礼,呈上书信。
金圣祖展开一看,笑道:“来得正好!梁王正筹征太原,求贤若渴。你才武兼备,我荐你入营,必得重用。”
翌晨,天色未亮,鼓声便在梁王武营殿中响起。金圣祖整肃盔甲,领杨衮前往。
殿外旌旗猎猎,金甲生光;殿内朱温端坐高台,面色刚毅,目光如刀。
金圣祖上前拜见。
“金卿,军务如何?”朱温语气低沉而威严。
金圣祖答道:“主公,兵精足用,唯将稍缺。军中虽有勇者,却难得李存孝之流。”
朱温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金圣祖拱手:“属下愿荐一人,可敌李存孝。”
“哦?”朱温声音略高,“此人是谁?”
清晨的汴梁,雾气笼罩着整座城。梁王府红墙高耸,殿宇巍峨,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殿里香烟缭绕,气氛庄重而压抑。
朱温身穿乌金蟒袍,端坐在主座上。他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像一只注视猎物的鹰。殿前侍卫整齐列队,铠甲反射着寒光,连呼吸都显得小心。
这时,镇殿将军金圣祖迈步进殿,盔甲轻响,脚步稳重。他俯身行礼,声音洪亮地说道:
“启禀主公,我想推荐一位能人,他愿意为大梁效力。”
朱温微微抬头,语气冷淡:“哦?是谁?”
金圣祖朗声回答:“这人名叫杨衮,是我哥哥金良祖的女婿,年纪轻轻就武艺高强,枪法、锤法都非常出众。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主公的军队就像猛虎添翼一样。”
朱温微微眯眼,手指轻轻敲着座椅扶手,唇角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兴趣,也有审视。
“杨衮?”他缓缓问道,“他是什么出身?”
金圣祖答道:“此人出身名门,是名将‘金刀杨会’的儿子,少年时师从飞枪手夏书棋,后来又得我哥哥飞锤将金良祖亲授走线铜锤。他枪锤双绝,武艺精通,今年才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确实是一块难得的人才。”
朱温听完介绍,神色渐渐放松。原本冷峻的脸上露出笑意,他从座位上微微前倾,目光闪着精光。
“好啊,”他说,“杨家之后,又得夏门真传,还承金家绝艺,枪锤并修,三门融会。二十出头,就能有这般造化,真是世上少有。”
他话到此处,笑声转为低沉,眼中却带着一丝凌厉。
“能把三门绝技都练到出神入化,这孩子不简单。既有名门根底,又有真功实艺……此人若为我所用,必成我梁军的利刃。”
说着,他猛地一拍案几,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震得烛光微晃。
“来人,传杨衮进殿!我倒要看看,这个少年,是否真如传言那般不凡。”
金圣祖应声而出。片刻后,殿门掀开,阳光透入。一个身影步入殿中那是杨衮,身披短靠,神色沉稳,眼神如炬。
朱温一看,心头一震。只见这年轻人剑眉星目,腰背挺拔,气势昂扬,未披甲胄,却自有一股杀伐之气。若披银铠执枪立马,真有赵子龙再世之风。
朱温唇角微扬,抬手道:“来,取枪取锤,让我看看你的功夫。”
侍卫抬来兵架,寒光闪烁。杨衮拈枪在手,心中一动,杀意顿生。
“得主公垂青,不可有失。”
他纵身跃起,银枪翻转,一枪“白虹贯日”,光影流转,风声破空。紧接着手中铜锤再起,双锤交错,锤影如雷,劲风席卷,殿前武士衣袍尽猎猎作响。
一阵兵影交错之后,杨衮收势而立,气定神闲。
朱温拍案而起,满脸喜色:“好!好一手枪艺!好一手锤功!不愧英雄之后!”
他仰天大笑,朗声宣道:“杨衮听封!”
杨衮当即单膝跪地。
“孤王封你为五营统领!”
殿上文武皆惊。朱温平日用人极严,今竟一见之下封将,可见此人确得其心。
杨衮抱拳叩首:“谢主公恩典!”
朱温大笑,眼神中满是赏识:“我观你天生神勇,必非凡流。只是无甲无马,怎能统兵?”
杨衮本欲如实回答,但金圣祖在旁暗暗递眼此时若言已有战马铠甲,那岂不是推了梁王的赏赐?
杨衮心领神会,拱手回道:“启禀主公,小将出身寒门,惟有短靠旧枪,并无铠马。”
朱温哈哈一笑:“哈哈!无妨!孤王赐你凤翅盔一顶,黄金甲一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烈炎驹一匹!”
殿下群臣侧目,烈炎驹乃朱温珍藏宝马,今竟赐与一介新将,可见器重之深。
朱温接着吩咐:“明日校场点兵,你率新军出列,为孤演武。一来威慑群将,二来让天下知我朱温,也有可敌李存孝的猛将!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于殿宇之上,震得金盏微颤。
傍晚,金圣祖设宴于府中,张灯结彩,为杨衮贺封。烛光映红了少年英俊的面容,酒气弥漫,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杨衮忽然收敛笑容,语气郑重:“叔父,我家父临终叮嘱,‘只事明君,不侍昏主’。晚辈初到汴梁,愚钝不识,敢问朱温此人,究竟如何?”
金圣祖一怔,转而挥手令家将退下。厅中渐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
他低声叹道:“贤侄,这话外人听不得。”
顿了顿,他缓缓道:“朱温,本是宋州砀山人,其父朱诚,乃乡中塾师,人称朱阿三。此人少年荒唐,好勇斗狠,后来投黄巢起义,从队长一路爬到大将军。可他心狠手辣,见风使舵。黄巢覆灭后,他又降唐,被僖宗赐名‘全忠’,封节度使。可他哪是真忠?心里早生篡意。”
金圣祖目光冷厉,继续道:“杀入长安之日,他掠宫劫院,掳良家妇,逼妃作妾。僖宗赐他封号,他却暗藏狼子之心。后来篡唐自立为王,行事荒淫狠毒,朝中上下虽奉之为主,背地里皆骂他为禽兽。更有甚者他竟宠幸儿媳张氏、友妻王氏!为争宠,两女反目成仇。你说,这样的人,还算人吗?”
厅中一阵寂静,只听窗外秋风掠过竹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杨衮听得脸色铁青,胸口起伏,拳头紧握。
他缓缓站起,眼神如刀:“原来如此!我竟听信外言,误投奸主真是愧对先父教诲!”
金圣祖叹息:“贤侄莫急。天下乱世,主昏臣诈,明君难辨。如今且以此为栖身之地,待日后天下再分高下,你我自当另择明主。”
烛火映照下,杨衮的脸被光影一分为二一半平静,一半阴沉。
夜深风冷。汴梁军营寂静无声,连远处的号角都沉在夜色里。
杨衮坐在帐中,望着昏黄的灯火,心绪翻涌。金圣祖所说的那些话,在他脑中一遍又一遍回荡。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低声自语,眼神阴沉,“若朱温真是那样的昏主,我杨衮,绝不久留。”
次日晚,金圣祖将杨衮唤入中帐。炭火跳动,照着老将满是沟壑的面庞,也映出一丝担忧。
他端起酒盏,却没喝,只轻轻放下。
“杨衮哪,”他说,“你岳父在信里提到过你,说你天生倔强,脾气急。我明白,你心里有不平,可这里是汴梁,不是金家岭。”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
“朱温手下耳目极多,一句话不慎,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你要明白这世上,不是每一场仗都能靠血气去打。”
金圣祖抬起眼,目光沉沉:“我劝你忍一忍。暂时栖身于此,别轻举妄动。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等有朝一日遇到明主,再去纵马疆场,也不迟。”
杨衮静静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像被什么压着的火。
良久,他才起身,抱拳低声道:“叔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金圣祖点了点头,却看出他语气里的硬意。那“自有分寸”四个字,像冰一样冷。
等杨衮离开后,帐中一时静得只剩风声。
金圣祖的手仍放在酒盏上,指尖微微发抖。火盆的炭火闪了几下,映出他满脸的皱纹与忧色。
他望着帐门的方向,低声叹道:“这孩子,骨头硬,血气盛……若不收着点儿,迟早要出祸啊。”
帐外的风又起,卷起地上的灰尘,也吹得烛火微微倾斜。
杨衮走出军帐,夜色浓得像墨。冷风迎面灌来,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也让他原本火热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汴梁的街巷安静而冰冷,远处传来巡逻兵的刀枪碰击声,沉闷中透着金铁的寒意。
他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胸口那股压抑的怒火又涌上来。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行直道。若要我低头苟活,不如让这风吹尽我的血!”
他紧了紧披风,转身回营,脚步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夜里,听起来像是铁在敲击命运。
杨衮回到营帐,甩掉披风,坐在床沿。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朱温的荒淫、奸诈、反复无常,还有金圣祖的劝告,都在他脑中盘旋。
“要我忍?要我苟活?我杨衮岂是那等人!”
他越想越烦,猛地喊道:“来人拿酒来!”
亲兵连忙进帐,摆上酒菜。酒香弥漫,杨衮一饮而尽,又一杯接一杯。
他本就酒量不浅,白日里在金府已喝了不少,如今又灌得急,脸色渐红,眼中血丝密布。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映在帐壁上,像一头被困的兽,躁动、咆哮。
“让我……忍耐?”他一边喝,一边含糊地自语,“我杨衮……生来要杀贼、报国,不是……不是来讨好狗官的!大丈夫……不怯死而苟活,不毁节而求生……呸!”
他重重把酒杯摔在地上,杯碎声脆亮,酒液四溅。
亲兵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劝道:“统领爷,您喝多了。现在都三更天啦,明早还要去校场点卯呢,万一迟了,可就不好交代。”
杨衮抬头,眼神模糊,声音嘶哑:“我喝我的酒,他点他的卯,关我何事!滚!别在我眼前聒噪!”
亲兵愣了一下,只好退下。
帐外夜风呼啸,军号低鸣。
杨衮独自又灌了几杯,手里的酒洒在衣襟上。他的眼神渐渐空了,喃喃道:“天不公……命不平……我杨衮,不该来这污地……”
终于,他力气耗尽,重重倒在床上,鼾声很快响起。
清晨。
一线白光从帐口透进来。亲兵早早醒来,一抬头便见天色发亮,急得心头一跳。
“糟了!若误了点卯,统领非被问罪不可!”
他赶紧冲进寝帐,酒气扑面而来,案上杯盘狼藉,酒洒一地。杨衮横卧在床,衣衫凌乱,睡得正沉,鼾声震耳。
亲兵走近,低声唤道:“统领爷,快醒醒吧!该点卯了!”
无人回应。
他又伸手推了推杨衮的肩膀,提高声音:“统领爷!天亮了!再不起可误事啦!”
杨衮翻了个身,声音含糊:“我不是说了么?他点他的卯,我睡我的觉……少来烦我!”
说完,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亲兵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这下真要出事了……”
他轻轻掩上帐门,退了出去,心里忐忑不安。
此时此刻朱温身披金甲,坐在校场中央高高的彩棚之上。阳光从云缝间倾泻下来,映得他那张刀刻般的脸格外阴沉。左右文武两班列立,旌旗成列,盔甲反光刺眼。
只见校场中:成千军马,列阵如山。刀枪似林,银光耀眼。
战马喷着白气,士兵如铁雕塑般肃立。
“朱”字大旗迎风招展,旗下各将身披铠甲,腰悬兵刃,个个神态骁勇。
朱温望着眼前这一片金铁洪流,心中暗喜。
“我大梁兵强将勇,如今再得杨衮这少年虎将,将来讨伐晋王李克用、活捉李存孝,也不是奢望!”
他心头畅快,亲自展开花名册,准备点卯。
“镇东将韩明!”
“末将在!”
“镇西将张斌!”
“在!”
一连几十名将官齐声答应,声震如雷。
朱温微微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可当最后喊到:“五营统领杨衮!”
校场一片寂静。
朱温的眉头轻轻一动。
他再次提高声音:“五营统领杨衮!”
仍无人应答。
沉默像一块石头压在空气里,连远处的马都不敢嘶鸣。
旗牌官战战兢兢上前,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启禀主公,杨统领……尚未到校场。”
朱温的脸色在一瞬间阴沉下来,眉宇间的青筋暴起。那根灰白的胡子微微抖动,他冷冷地笑了。
“好啊……好个杨衮!”
他缓缓站起身,眼神像刀一样扫过校场。
“昨日孤王见他,赐马赐甲,言语亲厚,待若心腹。本想今日让他出阵试艺,震我军威,扬我大梁之名……可他竟敢擅自误卯!”
他声音骤然一变,怒喝如雷:
“他眼里还有我朱温吗?!”
朱温猛地一拍案几,酒杯滚落在地,金盏铿然作响。
“来人!”
“在!”
“传令!拿金皮大令调杨衮即刻来见!若有违抗,军法从事!”
旗牌官连忙上前接令,转身飞奔出殿,带兵前往。
此时,杨衮的营帐内仍酒气弥漫。帐门半掩,晨光照在地上,映出一片杯盘狼藉。
亲兵慌慌张张闯进来,气都没喘匀:“统领爷,快醒醒!出大事啦!”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声音含糊:“又闹什么?”
“统领爷您误了点卯,梁王大怒!现在已派人拿着金皮大令前来调您!”
杨衮微微睁开眼,神色懒散,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金皮大令?”他嗓音低哑,“呵……他朱阿三的金皮大令,连我杨衮也要吓吗?告诉他们,就说我还没睡醒。”
亲兵脸色煞白,劝道:“统领爷,这可不是玩笑,快起来吧!”
“出去!”杨衮一把将被掀开,目光冷得像霜,“别多嘴,我喝我的酒,他点他的卯,互不相干!”
亲兵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帐外,把原话转告给来调的军兵。
那几名军兵听完,一个个脸色发白,谁也不敢多言,连忙回报旗牌官。
旗牌官来到彩棚下,跪地禀告。
朱温听完,胸膛剧烈起伏,目光中满是杀意。他冷笑一声,须髯乱颤,咬牙切齿地吼道:
“好个杨衮!真是胆大包天,敢抗我王令!孤王赐你马甲,你却视若无物岂容你狂妄至此!”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身闪着冷光。
“来人!”
“在!”
“传孤王令立刻拿令箭,速将杨衮绑来问罪!若有抗拒者,格杀勿论!”
“喏!”
四员大将齐声应令,领下朱温令箭,带兵杀气腾腾而去。
校场上的风呼呼作响,旗帜翻卷如浪。朱温站在高台上,脸色铁青,心头的怒火几乎要将整座汴梁点燃。
他在心中暗想:
“杨衮哪,杨衮,你若真敢在孤王面前逞狂,孤定叫你血溅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