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的锤声、兵部的杀声、监察院的阴风、太医院的药香,这几股劲儿在凤翔京城里拧着、撞着,最终都汇流到了一处——鸾台。
比起其他几部衙门的“热闹”,鸾台首辅崔沅坐镇的中枢,表面上看去,倒像是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潭水底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又需要何等的心力去梳理、引导,才能让它按照既定的河道,滋养这万里江山。
鸾台正堂,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崔沅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手边的浓茶早已凉透。
她不像卫铮那般杀气外露,也不似石红绡那般诡秘难测,更不像欧冶明那般痴迷一物。
她就像最老练的织工,面对着新旧交替、千头万绪的乱麻,耐心地抽丝剥茧,将其编织成《昭武新制》所规划的锦绣蓝图。
“首辅大人,这是江南东路上报的清丈田亩初步结果,阻力……不小。”
一名中年属官躬身递上一份厚厚的文书,眉头紧锁。
“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田产,甚至煽动无知乡民,阻挠丈量官员入户。”
崔沅接过文书,快速翻阅,眼神平静无波。她提起朱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手令上签下名字,加盖首辅大印。
“调一队监察院暗卫,持我手令,会同户部专员,即刻前往。
首要,保护丈量官员安全;其次,抓几个闹得最凶、背景最深的,杀鸡儆猴。
告诉石督主,我要知道是谁在后面撑腰。”
属官精神一振:“是!”
首辅这命令,软中带硬,既给了底下人撑腰,又直接动用了监察院的刀,精准狠辣。
属官刚退下,另一人又急匆匆进来:“首辅,北方三州请求延缓推行‘一条鞭法’,声称民力疲敝,仓促改制恐生变乱,这是几位当地老臣联名的奏疏。”
崔沅看都没看那奏疏,淡淡道:
“北方三州,慕容桀旧治,民生凋敝是真,但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抗拒新政也是真。
回复他们,《昭武新制》乃国策,不容更改。
着户部即刻拨付一批春耕粮种和农具,以朝廷名义发放,同时,派遣讲武堂学员,协助地方维持秩序,宣讲新政好处。
恩威并施,方可破局。”
她处理政务,仿佛永远这般冷静,条理清晰,每一个决定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将可能遇到的阻力、需要调动的资源、预期的效果都考量在内。
没有卫铮的雷霆之怒,也没有石红绡的阴冷笑意,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威,却透过她平稳的语调和精准的指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日后的朝会上,果然有北方来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再次哭诉“一条鞭法”扰民,请求陛下和首辅念及北地初定,暂缓施行。
龙椅上,李昭华面无表情,目光投向了下方的崔沅。
崔沅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仪态从容。她先是对着御座微微一礼,然后转向那位老臣,语气平和却带着刺骨的力度:
“杨老大人忧国忧民,其心可鉴。然,北地民生凋敝,根源何在?
正在于旧制崩坏,豪强兼并,税赋不均,胥吏盘剥!
‘一条鞭法’,将繁杂赋役合并折银征收,简化流程,透明税基,正是为了杜绝中间盘剥,使小民休养生息!
老大人口口声声为民请命,为何只见改制之‘扰’,不见旧制之‘害’?
莫非是觉得,让那些胥吏和豪强继续从中渔利,才是安民之道?”
她一番话,条分缕析,直接将问题的本质剥开,把那老臣噎得脸色通红,胡子直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沅却不看他,转而面向群臣,声音清越,传遍大殿:
“《昭武新制》非为扰民,实为惠民!非为生乱,实为求治!
任何新政推行,必有阵痛,但长痛不如短痛!
陛下与内阁决心已定,此策,必须行,而且必须快行!
各部衙门,当同心协力,若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队列中几个眼神闪烁的官员,虽然没有石红绡那般杀气腾腾,却让那几人脊背一凉。
“——自有国法纲纪论处。”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这位女首辅,手里不仅握着行政大权,背后还站着皇帝,站着监察院,站着整个决心变革的新朝机器!
退朝后,崔沅回到鸾台,继续处理那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
有属官心疼地劝她休息,她只是摇摇头,提笔在一份关于兴修南方水利的奏章上写下批注,轻声道: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一刻也松懈不得。陛下将这副担子交给我,我岂能辜负?”
她的勤勉与能力,如同无声的春雨,渐渐浸润着这个新生的帝国。
一道道政令从鸾台发出,调和着工部的激进、兵部的强硬、监察院的酷烈、太医院的仁心,努力将它们拧成一股绳,推动着庞大的国家机器,朝着“凤仪天下”的目标艰难却坚定地前行。
数月之后,随着清丈田亩的深入和“一条鞭法”在强力推行下逐渐显现效果。
国库的收入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而底层百姓的负担,在剔除了中间层的盘剥后,确实有所减轻。
尽管怨言和阻力依然存在,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这位女首辅推行的新政,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
某个傍晚,崔沅难得早早处理完公务,站在鸾台最高的阁楼上,眺望着暮色中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凤翔京城。
晚风吹拂着她的官袍,她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一名心腹属官站在她身后,低声道:“首辅,南方有学子联名上书,称颂新政,说……说看到了天下归心的气象。”
崔沅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望着那一片属于新朝的灯火,低声道:“路还长,但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