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禾推门进来时,脚步急,额头冒汗。
沈砚正翻着《秦律·田律篇》,听见动静抬眼。
“大人!”林阿禾喘着气,“商队……在官道岔口被拦了!赵承业的人设了卡,说没有郡守手令,不准通行。”
沈砚合上书,放在桌上。
他没说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县衙外的街巷。几个村民正挑着水走过,驴车吱呀响,一切如常。
片刻后,他转身。
“记下来。”他说,“地点、人数、拦货理由,全写进公文草稿里。”
林阿禾一愣,“可咱们……不抢回来?”
“抢?”沈砚摇头,“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跟他在路上耗。”
他拍了下桌,“考核官到了九江郡,李郡丞刚派人传信,各县准备迎检,首站就是新安。”
林阿禾呼吸一顿。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去年他们垫底,今年若再出岔子,朝廷一句话,沈砚就得去修长城。
“所以现在。”沈砚抓起外袍披上,“不打不闹,只把该亮的东西,全都摆出来。”
他走出书房,声音直接传到前院。
“周墨!楚墨!来议事堂!”
不到半炷香,两人到了。
周墨抱着册子,脸色沉稳。楚墨袖口还沾着山道的灰,显然是刚从西山回来。
“坐。”沈砚指了指长凳,“不绕弯了。考核官明天辰时过境,第一站查新安。我们只有这一天时间——把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全整一遍。”
周墨问:“账本呢?您昨夜说要再校一遍。”
“已经好了。”沈砚说,“三卷汇编装进竹筒,放正堂案首。你现在做两件事:一是把地图标清楚,梯田、水渠、蒙学选址,全标上;二是拟一份简明说辞,让衙役背熟,万一有人问,答得上来。”
周墨点头,立刻动手。
沈砚看向楚墨。
“你带人去南岭梯田。”他说,“除杂草,清沟渠,在田头立竹牌,写上‘抗寒稻种试种区,预计亩产二百斤’。字要大,要直白,让他们一眼就看懂。”
楚墨应声。
“新安渠主干段也去一趟。”沈砚继续说,“淤泥清干净,观览段加木栏,让人能站得住脚。水流必须清,不能有浮渣。”
“好。”
“还有蒙学。”沈砚顿了顿,“地基才打,课舍还没盖,但旗子要插。就写‘新安蒙学筹建中,秋后开课’。哪怕空地一块,也要让人知道我们在做。”
楚墨皱眉:“这……能算实绩?”
“能。”沈砚说,“因为他们查的不只是建成没建成,是有没有动。我们动了,就有理。”
他扫视两人,“听好了——这一轮检查,拼的不是谁花言巧语,是实打实的活。我们干了什么,百姓得了什么,数据对不对,工程在不在。只要这些站得住,他们就挑不出错。”
两人齐声应是。
沈砚又叫来林阿禾。
“你去通知各村。”他说,“让每村派一个老成些的来,年纪大点没关系,关键是嘴稳,敢说话。”
林阿禾记下。
“别教他们怎么说。”沈砚强调,“就告诉他们:要是官人问日子过得怎么样,照实讲就行。渠通了没淹地,稻种长得好,臭鳜鱼换了米,这些都可以说。不用夸我,也不用怕。”
林阿禾点头,“我这就去。”
天黑前,人来了。
十几个老农坐在县衙前院,穿着粗布衣,脚上沾泥。
沈砚亲自出来见他们。
“明天会有官差来查。”他说,“你们见到人,别慌。问啥答啥。比如问‘今年收成如何’,你就说‘比去年多打了两斗’;问‘县令好不好’,你说‘没饿着,也没摊派’。”
一个老汉咧嘴,“俺们本来就没饿着,说啥谎?”
旁边人笑起来。
气氛一下子松了。
沈砚也笑了,“就这样。不添油,不加醋。他们要的是真话,我们就给真话。”
散场后,他回屋喝了碗热粥。
夜里,他没睡。
先看了一遍三卷汇编,确认页码无误。又翻了秦律中关于赋税减免、水利工程报备的条文,把关键句默背三遍。
鸡刚叫,他就起身。
骑驴出城,先去南岭。
梯田已清理过,田埂整齐,竹牌立在高处,字迹清晰。楚墨带着两个工匠在补最后一段排水沟。
“怎么样?”沈砚问。
“没问题。”楚墨抹了把汗,“昨夜加了灯,干到三更,今早又巡了一遍。”
沈砚点头。
再去新安渠。
主干段水流清澈,木栏新钉,几处险坡旁还立了警示桩。岸边有孩子蹲着玩水,见他来也不躲。
最后到蒙学工地。
空地一片,但旗杆竖起,红布条在风里飘。
“旗子是我连夜做的。”楚墨说,“字是周墨写的。”
沈砚看着那行字,没说话。
良久,点了点头。
回县衙时,日头已高。
厨房送来了两壶清茶,正堂案上,三卷汇编静静躺着,竹筒封口完好。徽墨研好,笔架摆正。
连他平时乱放的炭笔,也被整齐收进笔筒。
周墨站在一旁,“都准备好了。”
沈砚喝了口茶,没放下碗。
这时,门外马蹄声响起。
一名驿卒翻身下马,手持令牌,直奔县衙而来。
“奉李郡丞命,通报新安县令——”
那人高声喊,“考核官明日辰时过境,首站新安,务必做好迎检准备!”
沈砚放下茶碗,走出门阶。
阳光落在他脸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周墨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我们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沈砚望着街巷深处,百姓挑担赶路,孩童追逐奔跑。
“可这。”他开口,“已是大功德。”
他转身对周墨说:“把汇编再检查一遍。”
“竹筒封绳有没有松?图有没有折角?证言页有没有盖印?”
周墨应声进屋。
沈砚站在台阶上没动。
他的手按在腰间旧皮带上,那里别着一把小刀,刀鞘磨得发白。
这是他穿来时唯一带的东西。
他没拔出来,只是摸了摸刀柄。
远处,炊烟升起。
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一只麻雀跳了下来,啄了啄地面,飞走了。
沈砚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落在青砖上,很短。
他抬起脚,往前迈了半步。